五
过了三天,蒋瓛进宫来奏:
“臣已遵旨将两家结亲的详情访察清楚。”
朱元璋听得仔细。蒋瓛拣要紧的奏道:
“陆仲亨与郑遇春都是濠州旧人,如今又位至公侯,奉承的人极多,因而那天婚事办得十分排场。”
蒋瓛见圣上关切,又仔细奏道:“那天在场、彩礼极重的,有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人。”
朱元璋暗想:“果然都是旧将,这些统兵的纠缠在一起,岂能小瞧!”
蒋瓛又奏:“送了厚礼的,还有韩国公,只是那天没有到场。”
朱元璋想:“其不去赴请,必是多心。”蒋瓛又奏:
“不仅如此,韩国公因胞弟李存义远在崇明,又替其弟随了一份厚礼。陆仲亨过意不去,过了两天,正赶上韩国公府上过生日,另备礼物回赠过去。”
朱元璋大怒:“李存义是戴罪之人,李善长竟敢如此?”
蒋瓛看着朱元璋,没有出声。
朱元璋话既出口,又有些忌讳,转而问道:“陆仲亨那天回去有无怨言?”
蒋瓛没有留意询查,只得接口奏道:“其心中不安,只将宴席早早撤了,并没有怨恨的言语。”
朱元璋心想,这些武人倒还质朴,怕的是受他人教唆。片刻,对蒋瓛说道:
“锦衣卫是朝廷耳目,朕深居宫中,心忧天下,卿除了奉旨查办机密,还要主动查访内外实情,及时奏来。”
蒋瓛知道朝廷倚重,自然小心,过了几天,果然来奏:
“信国公汤和久不上朝,却命家人于四处收买珍奇古玩,山水字画,近日又从苏、杭买了一班妙龄女子,养在府中,专为他弹唱歌舞,可谓专事享乐,不思进取。”
朱元璋听了,说:“朕已知道。”
蒋瓛知道圣上对功臣约束甚严,原以为自己访到了一桩大事,圣上会十分关心,却见那里一脸平和,不由纳闷。
朱元璋看了看蒋瓛,道:“汤和功大,颐养天年,不算过份。”
蒋瓛似懂非懂,拜辞退下。
蒋瓛走后,朱元璋想起与汤和几十年相处,风雨同舟,此人除了镇守常州时犯有酒过,一贯忠心耿耿,如今又不恋权势,带头告老还乡,一片赤诚,令人感动。因又想到,像这样的高风亮节,朝廷应玺书褒奖,这时才想起自从才子吴伯宗故去,身旁少了得力的文学侍从,前不久命群臣举荐,那天通政使茹常奏称,茶陵有个名儒,唤作刘三吾,熟知经史,颇善辞赋,因元末避乱广西,一直不为朝廷所知,如今虽已年长,却世事洞明,文至精熟,颇可作朝廷的顾问。听了这番话,当时命人前去宣召,今天朝上吏部奏称人已到京,此时,便命人引进宫来。
不多时,长随太监领来一个老者。朱元璋冷眼看去,果然须发粲然,面容清瘦,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就见来人紧趋几步,跪在殿上,口称:
“臣刘三吾遵旨见驾。”
朱元璋想,吴伯宗年纪轻轻,便早早弃世,如今荐来了个老翁,能有大用?却又见此人虽然年长,却行动麻利,嗓音哄亮,特别是一双眼炯炯有神,看上去精神绝不像这样的年纪,方才勉强点了点头,命他平身。
刘三吾又拜了一回,才站了起来。
朱元璋问道:“卿年纪几何?”
刘三吾朗声奏道:“臣已虚长七十三年。”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再问:“茹常荐卿熟悉书史,朕不知卿何书最精?”
刘三吾拱手奏道:“臣于经史无不涉猎,然而对《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用力尤多。”
朱元璋见刘三吾从容奏对,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全不像初次进宫的人,不由生出好感,问:“卿往日有何经历?”
刘三吾答:“曾于广西静江路作过前朝儒学副提举。”
朱元璋轻轻摇头:“不过督民教化之职。”故意问道:“《资治通鉴》朕亦读过,此书旨在帮助人君了解治国安邦之策,卿为臣子,读它何用?”
刘三吾奏道:“陛下之言极是。臣以为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而为人臣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故《通鉴》于天子臣民,皆可各得其所。”
朱元璋听了,频频点头。又问:“《资治通鉴》自问世以来,天下流传,凡读书之人,争相先睹为快,卿可知其道理何在?”
刘三吾拱手奏道:“臣闻先朝哲人曾道,‘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臣以为道无所不在,世间万物,无不存焉。《资治通鉴》以史寓道,循循善诱,全在潜移默化之间,因而集经史之精华于一书,故十分可贵。”
朱元璋见刘三吾引经据典,论事果然有独到之处,又观其虽然年长,却不乏慷慨豪迈之气,竟有当年刘伯温的风格,只因开国初年那些文士日渐凋零,后来一些年轻的儒者不是书卷气十足,就是在御前畏首畏尾,近年已很少有人能如此对答议论,心中器重,便赐了座位。
刘三吾拜谢之后,才敢坐了。
朱元璋方道:“卿读书甚多,阅历丰富,朕先封卿为春坊左赞善,入文华殿为太子进讲经史,朕临朝时跟班作为顾问,卿意下如何?”
刘三吾见圣上倚重,忙下跪谢恩。
朱元璋命他归座后又道:“汤和乃我朝功臣,近日即告老还乡,朕颇留恋,为表彰他的高风亮节,朝廷降玺书褒奖,卿代为劳动,作成之后,呈进宫来。”
刘三吾心说,圣上这是要试试自己的文笔,欣慰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