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国都之事重被提起,使朱元璋颇伤脑筋。便命李善长召集群臣参议。谁知此议一开,众说纷纭。有人说关中险固,长安本是历代名都,可作首选之地。有人则说洛阳地处中原,便于四方朝贡。有人又说汴梁旧都,时隔不远,虽已衰落,极易恢复。从北方来的元朝旧臣则称北平宫室完备,改作新都,节省财力。李善长把这些议论奏明朱元璋,朱元璋反越拿不定主意。这天太常寺卿胡惟庸进宫奏事,就想听听他的主意,问:
“国都之议,卿有何见解?”
胡惟庸本无主张,圣上垂问,只得小心奏道:“众人所议,多不免劳民耗财。如今国家新立,百姓未得休养生息,陛**恤民情,方才难下决断,臣深知之。”
朱元璋见说得不差,暗自点头,却问:“诚然如此。然而卿有何定见?”
胡惟庸见脱不过,只得说道:“金陵龙蟠虎踞,乃我朝肇兴之所,地利人和,万事皆顺,何必动迁!臣以为元朝旧臣自北平而来,鸟恋旧巢,也未可知。”
朱元璋听了,虽觉有理,仍以为自古以来,建都江南的都是偏安之君,那天孔克坚不敢说明,话里就是此意,故而触到了心病。因不便对臣下说出这一层,停了片刻,又象自语,又象询问地说道:“既然不免兴建之功,朕家乡濠洲古称钟离,乃春秋名邑,而且前临长江,后倚淮河,漕运方便,又地处江北,足可控制中原。”
胡惟庸极会察言观色,听完朱元璋的话,心中顿时明白,忙迎合道:“濠州是陛下龙飞之地,自然非他处可比。”
朱元璋没把心思说破,胡惟庸也不便再奏,从宫里出来,直奔丞相府谒见李善长。
这些日子,李善长因杨宪等人来朝心绪烦乱,见胡惟庸一脸机密,匆匆而来,心中纳闷,好生接待了他。
胡惟庸果然说道:“下官刚从宫里出来,有一桩大事禀报丞相。”
李善长一愣,面上仍是一脸平静。
胡惟庸看着李善长,颇有城府地说:“适才进宫,圣上向下官询问择都之事。”
李善长又仰到太师椅上。人所共知,有甚新奇!他觉得眼前的胡惟庸毕竟年轻。
胡惟庸忙又小声说道:“如今下官窥透了圣上的心思。”
李善长这才聚拢起精神。原来,身为首辅,择都事大,本该自有定见,只因圣上登基以来,心思越发不可琢磨,几次陈事,都与上意不合,屡遭申斥,令他不敢贸然表态,又加上杨宪等人来朝后十分得宠,自已比刘伯温在时还显冷落,更有些心情郁郁。如今见胡惟庸像得了底细,恨不得立时掏出他的话来。
胡惟庸这才说道:“圣上似乎有意于家乡濠州。”
李善长大觉意外。小小濠州,一个县城,如何便建得了都城?不觉摇头。
胡惟庸见了,忙道:“圣上明白告诉下官,濠州面江背淮,漕运方便,又是春秋名邑,如此说法,还不是不言自明。”
李善长见胡惟庸一脸自信,忙问:“圣上一贯主张因势为都,不肯劳民耗财,今春巡视汴梁,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皆因于此,若在濠州建都,不是仍要大兴土木?”
胡惟庸却笑道:“圣上既有迁都之念,同样劳民伤财,岂不选择自己钟爱之地!”
李善长茅塞顿开,朝胡惟庸看了半晌。此人话虽率直,却不无道理,尽管觉得濠州建都不甚合适,却又想,果若如此,淮西人居家守业,倒是美事!于是破例说道:“胡大人言之有理。”
胡惟庸见李善长这般称呼,更加自得,又说:“丞相与我等家乡均在淮西,如果真在濠州建都,岂不是淮西人的大幸!丞相还须在驾前力促此事。”
李善长沉思片刻,点头应承。
过了两天,朱元璋果然将李善长召进宫去,说道:
“开国以来,京师久议不决,朕因此颇为伤神,卿有何见地?”
李善长心里有底,说道:“众人所议,看似各有道理,臣以为均不可取。”
朱元璋看着李善长,没料到他今天如此爽快。
李善长这才奏道:“臣也曾再三斟酌,既然不免土木之工,不如选个理想的地方。臣以为陛下故乡濠州乃春秋名邑,背靠淮河,漕运方便,上可沿黄河到达中原,下可顺运河直抵幽燕,可谓四通八达。更兼陛下生长于此,家乡父老仰望陛下如天上之日月,若在此建都,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宝占尽。”
朱元璋听了,正合心意,脱口说道:“朕也有这个心思,只是濠州建都平地而起,工程不免浩大。”
李善长忙道:“便是群臣提到的长安、汴梁等地,也都时过境迁,宫室废尽,同样的工程,新址反而更为便利。”说罢又道:“陛下乃经天纬地之人,于龙飞之地经营起一代都城,不仅天下人心向往,就是百代之后,也必将被乡人称颂。”
朱元璋深为所动,主意便打定了多半。却又说道:“今天说得的,切不许外传,容朕再从容思索几日。”说罢,将案上一封御笔书信推给李善长,道:“这是朕给刘伯温的手诏,速派宣使乘传驿送往青田。”
李善长一愣,不敢细问,只得小心收起。
朱元璋又问:“元朝那些旧臣可曾安置妥当?”
李善长忙从袖里取出一卷奏折呈上,道:“臣命吏部逐一考察,这是分别拟封的官职。”
朱元璋接过来仔细看了,见上面没有杨宪奏封的刘炳,便用朱笔补上,又加了“正七品监察御史”官衔,而后吩咐:“试用之后,再量材升黜。”
李善长忙点头称是。
朱元璋又问:“近来中书省有无大事?”
李善长奏:“自我朝派人出使周边各国以来,现今已有占城、爪哇、高丽三国使臣来朝纳贡称臣。”
朱元璋听了高兴,降旨:“明天命他们上朝晋见。”
李善长领旨后又道:“朝廷指名下诏征聘的《元史》修撰,竟有的故意推托,不肯来朝。”
朱元璋眉头一皱:“为何?”
李善长奏:“年长的以老病推辞,年轻的却称家有老母,难以赴命。”
朱元璋大怒:“莫非敢蔑视朝廷!”
李善长有意奏道:“便如御史中丞杨宪推荐的苏州李庆文,宣使头一次去时,以足疾推辞,再命人催促,竟藏匿不出,宣使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朱元璋怒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下诏,胆敢如此!”
李善长越发奏道:“江南文人,穷酸者极多。”
朱元璋忽被提醒,怒道:“此人多年在张士诚的治下,莫非还恋着那厮?”
李善长原没想到这一层,顿时恍然大悟。
朱元璋咬牙降旨:“立命刀斧手骑快马前去,将那个不识时务的腐儒押进京来!”
李善长正巴不得圣上动怒,立即出宫传旨。
原来,这个李庆文是杨宪往日的好友,二人同年乡试,一起考中了元朝的举人,也是个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后来天下纷争,隐居苏州,当年号称吴王的张士诚以苏州为都,占据长达十几年之久,李庆文不愿背弃元朝,弃文从商,开了爿绸缎庄。那年杨宪奉命出使苏州,被张士诚扣留了一年有余,多亏这位朋友托人带信,才使南京的朱元璋得了杨宪的下落,后来设法营救回来。杨宪深记着这位年兄的好处,如今天下太平,圣上命朝官荐贤,也是好意,第一个想到了他,当即将这位有恩的朋友保举给朝廷,谁知李庆文执意不肯应聘,使杨宪始料不及。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后余怒未消,宣出杨宪,问道:“卿举荐的那个苏州才子,是何缘故?”
杨宪丈二的和尚,不摸头脑。金殿之上,圣上动怒,只得先下跪认罪。
朱元璋这才负气地说道:“此人竟敢抗旨不遵,朕已命人前去捉拿。”
杨宪这才大吃一惊,忙为其掩饰:“李庆文虽然才高,不免迂腐,恐怕一时没能领会朝廷的好意。”
朱元璋冷笑道:“只怕跟随张士诚久了,割舍不了前恩。”
杨宪忙磕头奏道:“陛下容禀。臣这位朋友当年弃文从商,就是不肯为张士诚所用,那年臣出使苏州,还多亏了此人搭救。”
朱元璋听了,这才消了消气,降旨道:“既然如此,待进了京来,卿向他晓以利害。”
杨宪满有把握:“待臣将陛下爱重之恩对他说了,他定会欣然接旨。”
朱元璋这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