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庆文被朝廷的钦差从暗室搜出,绑了双手,押赴京城。那李庆文平生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一路悲愤至极,泪如雨下,拒绝饮食。来到金陵,安置到馆驿,差役不敢拖延,连忙报与丞相李善长。李善长上朝来奏明朱元璋,朱元璋不听则已,听说此情,怒不可遏,立命杨宪前去晓以利害。
杨宪领了圣旨,匆匆赶到馆驿,见李庆文虽被松了绑绳,却蓬头垢面,眼神呆滞,与先时相比,儼然换了一个人一样。杨宪大吃一惊,将下人喝退,上前唤了一声:
“庆文兄,别来无恙。”
李庆文见是杨宪,忍着满腔悲愤,怨道:“你将为兄害得好苦。”
杨宪从容坐下,安慰道:“小弟本是一片好心,无奈仁兄好不明智,才受了这番苦楚。”
李庆文含泪摇头,半晌才道:“我等均是前朝的举人,无奈遭逢乱世,只望寄居一隅,平安渡日,了此一生,谁知遭此横祸,岂不是天降之灾!”
杨宪忙劝:“仁兄差矣!乱世已过,大明朝应运而生,正是你我报效明主的时候。仁兄满腹经纶,建功立业尚且不晚,岂能一味抱残守缺,虚度年华。”
李庆文这才说道:“当初愚兄避乱苏州,贤弟出仕金陵,皆各有其志。如今愚兄初衷未改,岂能强求!”
杨宪不由着急:“天下未定时,小弟并未强拉仁兄入帷,如今天子聪明睿智,礼贤下士,四方士人奔趋来朝尚嫌不及,仁兄隐匿抵赖,不是迂腐!”
李庆文听了,冷笑两声,说道:“贤弟正在热衷 ,愚兄本不忍道破关节,今天话说到这里,由不得给贤弟泼瓢冷水,你道新主是什么样的人?”
见杨宪听得仔细,又道:“就说苏州百姓,先前是当了张士诚几年臣民,然而这些草民何罪之有?值得衔怨挟恨,以高出他处数倍的绢税来报复!如今,一个物阜粮丰的繁华去处竟到了鬻儿卖女的地步。这还不算,又强迁苏州富民到那土瘠民穷的天子家乡安家落户,直害得一府上下怨声载道,痛不欲生。凡此种种,足可见新主农夫起家,用心刚愎狭隘,这种暴君,怎能侍奉左右!”
杨宪被吓了一跳,直想捂住他的嘴。
李庆文却又抢着说:“更有甚者,以愚兄冷眼旁观,新朝天子不能容人。贤弟的胞弟杨希圣,不是稍有触怒,便处以劓刑!恕愚兄冒昧,便是贤弟这样跟随起家的重臣,也须慎乎始终。”
杨宪听完,哈哈大笑,说道:“仁兄久居苏州,所见所闻,不忒偏颇了些!”
李庆文见杨宪不为所动,无奈摇头作罢。
杨宪又劝道:“仁兄还是听小弟一言,勉从圣命。”
李庆文双目紧闭,道:“愚兄受辱而来,由其始便知其终,早已打定主意,决不做有绐无终之人。”
杨宪想起圣上的言语,忙又道:“事已至此,仁兄怨弟也罢,恕弟也罢,天子亿兆之尊,万不可再有触忤。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像仁兄这样聪明的人,还看不透个中的利害!且暂听小弟一言。”
李庆文闭目摇头:“士可杀不可辱,既已受此大辱,还有何惧心!”
杨宪没法儿,只得又劝导了一番。末了,李庆文一口回绝:“愚兄主意已定,只盼贤弟日后在新朝好自为之。”说罢,竟再不出一言。
杨宪见李庆文横竖不听,叹惋一回,怏怏而归。
回到朝中,朱元璋劈头便问:“他有何言语?”
杨宪无奈,只得奏道:“此人居家庸懒成习,不愿受聘。”
朱元璋忍着怒火,冷笑道:“朝廷的圣旨,一个不愿意便能应付?”
杨宪一惊,为好友捏上把汗。
朱元璋大怒道:“这种腐儒,必然有怨恨之心。”
杨宪本想再给老友掩饰几句,话到嘴边,因见圣上怒不可遏的模样,吓得没敢说出口来。
朱元璋见杨宪一副为难的模样,忍无可忍:“朝廷正值用人之机,若天下士子都像此人,王法何在!”
杨宪心里一沉。
这时,李善长出班奏道:“臣以为国家新立,此风断不可长。”
朱元璋早恨得咬牙切齿,当即降旨:
“立即押赴原郡,当众斩首,决不可给人留下抗旨不遵的榜样!”
杨宪听了,又悔又愧,无可奈何。
刑部官员领旨下殿。朱元璋冲着杨宪:“卿意如何?”
杨宪一惊,只得奏道:“陛下英明,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满朝文武见了,谁敢有半句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