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天下朝时,太常寺卿胡惟庸一扯左丞相李善长的衣襟,悄悄说:
“如此恃宠骄横,往后谁还惹的了!”
李善长正自气恼,知道说得是谁,直恨得心里发痒。表面却强笑道:“年轻气盛之辈,老夫不与他一般见识。”
胡惟庸越发不平:“大明江山是圣上率我们淮西人打的,如今有功之臣反受这些江南小子的欺负,岂有此理!”
李善长见胡惟庸一副敢说敢做的派头,心里怂恿,嘴上却小声说道:“胡大人刚刚来朝,不可出言鲁莽。”
胡惟庸听了,才没往下说。
第二天,朝廷征来的元朝旧臣一起上朝。朱元璋见他们循规蹈矩,进退有礼,心想,不愧是前朝的旧臣,光这作派就足可作本朝的榜样。又想,本朝除了江南文士,其余多是淮西旧人,若将这些元朝大臣委以官职,或许能起到牵制平衡之用。于是,对他们慰劳了一番。恰巧,这天从曲阜征来的前朝国子监祭酒、孔子五十五代嫡孙孔克坚和回家守丧的本朝翰林学士宋濂也前后到京,朱元璋便连同那些元朝旧臣一并赐宴接风。席间,朱元璋心里得意,对元朝旧臣们说道:
“朕本淮右布衣,不期前朝倾废,豪强蜂起,遂起乡土。谁料天意难违,成为一朝之主。如今国家一统,相请来朝,不知你等意下如何?”
那些人本来毕恭毕敬,见天子垂问,其中一人忙起身来奏:“元运已终,天降大任于陛下,乃国家百姓之福。臣等愚钝,蒙陛下不弃,安敢有知恩不报之理。”
此言一出,别人连忙附和。朱元璋持杯而笑,却又说道:“听说你们中间有人当我大军破城时跳井自尽,幸被救起,可有此事?”
席间便爆出嘻笑之声。果然内中有一老者脸上大窘,低头抚杯难言。
杨宪及时朝他一指:“就是此人。”
朱元璋本是明知故问,早用眼看去,就见那厢苍颜白发,大约已七十有余,因被指点,更显得手足无措,方问道:
“卿便是前朝翰林危素?”
那老者忙离座下跪,口称“有罪”。
朱元璋命危素归座,才道:“卿本饱学之士,岂不知天命所在,唯德是辅,反欲步胡虏败亡的后尘?”
危素满面羞愧,半晌才道:“罪臣愚昧。”
朱元璋含笑挖苦:“倒也算得上个忠臣。”一句话,又引来满堂哗笑。说罢,又冲一旁的孔克坚说道:“朕闻孔圣人乃万代帝王之师,故自起事以来,对儒家尊崇备至。因念卿本是圣人的子孙,即位后即降旨征访,为何姗姗来迟?”
孔克坚生得方面大耳,颇有其祖上的遗风。此时忙离座谢道:“臣偶感微恙,见驾来迟。”
朱元璋却道:“朕虽起自田亩,却成就了一代帝业。先汉高祖亦出身低微,岂不也创有大汉的辉煌!此皆天意所在,怎能以门户论得!”
孔克坚大吃一惊,忙跪倒谢道:“臣见驾来迟,是臣之罪,却不敢有一丝轻慢朝廷之意。”
朱元璋命他起身,手指身边的宋濂说道:“此人乃江南名儒,学问文章,堪称天下上品,无奈前朝屡屡招聘,竟屡征不至,后来躲入天门山著书,却在朕大业未成之际,毅然入府相侍,岂不是明智!”
孔克坚满面脸羞愧,无言以对。
那些元朝旧臣早就听说过宋濂的才名,今见如此荣耀,只得恭维一番。
这时,元臣中站起一人,恭敬地问道:“久闻陛下身边有一名臣,姓刘字伯温,称得天下奇才。臣仰慕已久,不知现在哪里?”
众人本来一片毕恭毕敬,一齐循声看去,见是开席开始时答话的元朝刑部主事刘炳。
朱元璋因问得突兀,有些不快,旋而又觉得本朝有这样的人物十分光彩,便道:“刘伯温乃我朝御史中丞,现正居家守丧。”
刘炳不无遗憾,无言归座。
朱元璋便手指李善长对众人说道:“李丞相众位必然知道。朕草创时期,李卿即举家相随,十几年功劳卓著,堪称我朝之萧何。”
李善长忙起身拜谢,连道:“不敢。”
朱元璋又道:“李丞相文章才学,亦足可称道。”
众人听了,敢不恭维!朱元璋心中得意,问道:
“诸位均是前朝旧臣,元朝何以败亡,必知底细。”
听了此话,那些人低头不语,半晌,刘炳恭敬地奏道:“臣以为元朝天下得之于‘宽’,亦失之‘宽’。”
朱元璋听了摇头,道:“不然。其失于纵驰,岂可称宽。当其末年,朝臣跋扈,外官庸懒,上下舞弊 ,无人能治,焉有不败之理!”说罢又道:“我朝自开创以来,典章制度,皆依唐宋,敢有违法乱纪者,虽王公大臣亦严惩不赦。你等来自北朝,须铭记在心。”
这些元朝旧臣见朱元璋问话颇有用意,更加小心谨慎。朱元璋见众人一片鸦雀无声,心中不乐,转而又道:
“卿等久居北朝,常道旁观者清,本朝有何利弊得失,可直陈已见。”
因刚刚有人碰壁,众人拘谨, 对视良久,才有孔克坚壮着胆量站起来奏道:
“承蒙陛下垂问,臣不揣冒昧,现有一言陈上,不知当否。”
朱元璋神情一紧,点了点头。
孔克坚便奏:“陛下肇兴于金陵,乘势为都,并无不可。然而如今大明已尽有天下,臣闻自古大国之都,皆在中原,况且元人败走塞北,日后边防重在北疆,由此看来,金陵均不甚相宜。”
朱元璋听了,默然无语。登基之初,便有人说过此事,当时颇为在意。所以北伐大军刚一攻下汴梁,便亲自前往巡视。谁知先时大宋都城一片凋敝 ,若以之为都,兴造之功极大,加上当时北伐正紧,实无财力,只得作罢。如今此事又被提起,便道:“先生说的不差,此乃国家大事,待日后从容计议。”
见此话搁起,前朝翰林学士危素又鼓起勇气站起来奏道:“臣闻自古以来,凡改朝换代,必修前朝国史。如今元朝秘藉均已运至金陵,陛下何不命人着手这桩大事。”
朱元璋被他提醒,忙道:“此言甚善。”因见危素没了拘谨,大胆建言,又鼓励道:“卿与宋学士总篡其事,朝廷另外征召山林隐逸、饱学之士入朝协助,近日即可在先前的礼贤馆筹划。”
宋濂与危素一同接旨。那些元朝旧臣起初见新主相貌不凡,令人畏惧,听到这会儿,见也算入情入理,才稍稍打消了一些不安。君臣边饮边议,直到傍晚,朱元璋才降旨散席。人走之后,朱元璋向李善长问道:
“卿观内中除危素之外,谁可重用?”
李善长毫无准备。只因平常与那些江南士人多有不合,故推荐官吏多盯在淮藉人身上,却不知为何圣上近来作主任用杨宪等人不算,又征调了这许多元朝旧臣,便生出本能的疑忌。说道:“这些人在北朝积习已深,况且旧主尚在,内心如何,实不可知。当年北朝尚书张昶出使我朝,陛下待为上宾,委以重任,结果难收其心,终于背恩犯法,自决于国。此辈中有无这类人物,委实难料,所以还须留心。”
朱元璋看着他的模样,心里长气,立时责道:“先前张昶来朝,天下未定,如今元主败走塞外,岂能胡乱作比!”
李善长只得称是。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况且我朝新立,朝廷内外,人材短缺。这些元朝旧臣虽不无瑕疵,却有政治经验,使用得当,既能弥补我朝人材不足,又显出我大明的风范,令北人归心,不是两全齐美!”
李善长只得称是。
朱元璋当下降旨,先行授官试用,再作道理。李善长唯唯诺诺,领旨退下。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又勾起对他的许多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