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早朝,恰巧傅友德从云南派来专使入朝奏事,言称大军奉旨讨平云南后,又有几处土民作乱,如今已经平定。
朱元璋心想,云南遐荒之地,蛮夷杂居,民风顽劣,自古以来反复无常,将来大军一撤,恐生意外。因想到征南右副将军沐英近年来在军中出类拔萃,又是自己的养子,虽非骨亲,情义却重,不如将他留下镇守云南,方才放心。主意既定,当下降旨:
“征南大军出朝三年,深入不毛,餐风宿露,不避矢石,既然大局已定,朕念将士离家之苦,不久即下诏班师。然而云南地方遥远,民心未顺,仍命西平侯统兵镇守,以防不测。”
群臣齐道:“陛下英明。”
朱元璋一时感慨,又说:“沐英乃朕的养子,当年其父母双亡,年仅八岁。朕攻下滁州,见他孤弱,十分怜悯,夜晚令他同榻而卧,数番酣睡于朕怀。后来长成,果然知恩图报,屡立战功,这次率兵攻取云南大理,贼首段氏凭据苍山洱海负隅顽抗,沐英一马当先,泅水而过,令敌军胆寒,终于大获全胜。朕听说后十分欣慰。”
群臣知道沐英不同寻常,此时听了,敢不恭维!
朱元璋说到这里,颇有感怀,转而说道:“像沐英这样晓事的人,令朕喜爱,却有人自幼蒙恩,长成虽有微劳,竟恃功自傲,漠视朝规。”说到这里,忽地将脸沉了:“其心愚钝,却以为聪明,屡屡背恩忤旨,实实令朕失望。”
群臣听了,惊相观望,不知所指。站在班首的曹国公李文忠心里明白,低头不语,无地自容。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像这种辜负皇恩、无情无义的人,虽有微劳,朕决不宽容!”
对于李文忠,这顿数落,无异于乱箭穿身,难以抬头,此时只觉得满朝文武都盯着自己,那种羞愧懊恼的滋味,平生从没尝过。想到自家本是私下里劝说了几句,即便是触忤,犯得上在朝上如此挖苦?再说自己并没有居功之心,就是得罪,能这样滥定罪名?身为人君,岂能如此偏狭,寡恩到这种地步!因想着最后那句“决不宽容”的话,不由又凉了半截。这时的李文忠因朱元璋没有点破,又不便出班谢罪,只得硬着头皮僵在那里,心如死灰一般。
百官虽然惧怕,却不知内情,只能低头听旨而已,谁敢多嘴!过了一会儿,见朱元璋无话,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有意出班将话题岔开:
“云南大局已定,臣以为大军还朝之前,朝廷须先命文官前去组建地方官府,以确保长治久安。”
朱元璋正恼着李文忠,听了之后,过了一会儿才降旨:
“詹卿说的有理。像其它各省一样,在云南尽快建置承宣布政使司,如何派员,有关衙门尽快奏来。”
吏部尚书契斯忙出班接旨。
这天散朝,李文忠心事重重,徘徊在殿外,虽然有满腔委屈,还是决心觐见圣上,好当面请罪。谁知央殿前内侍进去奏明后,得到的回信却是:“皇上无暇接见。”
李文忠一听,又凉了半截。万般无奈,只得怏怏回到自己家中,独自坐在案前发呆。
原来,李文忠虽是皇亲,却是靠军功得来的爵位,又由于他平时虚心好学,文武兼备,在朝中深受倚重,先时在朱元璋面前说不上言听计从,却也颇有份量,哪有求见不允的道理!如今,李文忠才真切地感到自己忤旨已深,方才反思起原来并不在意的许多往事。忽又想起圣上的亲侄朱文正来,当年也被委为节制天下军马的大都督,后来因为触忤,竟被贬死,想到这里,不由得手脚冰凉、精神恍忽起来。当夜,又彻夜难眠,第二天恹恹无力,难以支撑,只得告了病假。
朱元璋闻奏,也不在意。
第三天,正巧是马皇后的千秋节。朱元璋怀念亡人,辍朝一天,命太子率在京的公侯前去祭陵。李文忠是皇后的养子,又身为列公,只得命长子李景隆代替自己前往。朱元璋听说李景隆代父祭陵,心中不悦:皇后生前待你不薄,区区小病,竟至于此!又想,必是怨望朝廷,故意称病在家!立刻命太监到李文忠府上问病。太监去了一趟,回宫奏道:“曹国公称神思恍忽,不思饮食,命奴才奏明皇上,近日难以上朝。”
朱元璋心想,反倒问出事来了!问:“他气色如何?”
太监答道:“曹国公正值盛年,奴才看上去气色还好。”
朱元璋又问:“真的不能起身?”
太监奏:“奴才到了那里,早有人通禀进去,待奴才进屋,曹国公已迎了出来,因而不知道先前是否卧病。”
朱元璋皱起眉头。
那太监见了,忙又奏道:“奴才只看见案上堆有图书,曹国公文武全才,想是在病中读书。”
朱元璋目光炯炯,方不再问。
过了几天,李文忠因圣上曾命人问病,趁着身上好的时候,写成一表,奏明患病的详情。朱元璋见上面有“臣本愚钝,不知数番忤旨,一旦觉悟,心中惶恐,然而臣一片忠心,绝无私念,如今染病在床,只恨不能上朝履职”等语,顿时大怒:照他说的,此病竟是因朕而起!果然称病在家,全是出自对朕的一片怨恨!想不到多年对他寄以厚望,竟是这样的结果,由不得又勾起早年命他镇守严州的旧事来。想,如今看来,这个文忠历来就自有主张,一怒之下,用朱笔在表上批道:
“有过不省,何谓忠心?严州旧事,莫非以为朕忘了不成?”
写罢,立命太监送出宫去。接着,又将锦衣卫指挥蒋瓛宣来,吩咐:
“文忠称病,久不上朝,朕怕他被周围那些儒生误了,卿明天率人到他府上,将那几个腐儒当场砍了,绝了后患。”
蒋瓛一震,敢不领旨!
本来,李文忠将表送进宫去是想表明心迹,或许能被圣上原谅,谁知转眼间换来的竟是致命的严责,读完不啻如雷轰顶一般。你道为何?原来,李文忠当年镇守严州时,曾迷恋当地名妓韩巧儿,朱元璋严禁大将在外寻花问柳,李文忠尽管谨小慎微,时间长了,常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文忠听说朝里已经访知了自己的隐私,惶惶不可终日。当时有个亲信给他献计,说是朱元璋执法无情,事已至此,不如给自己找条后路。李文忠情急之中,只得命他赴苏州与强敌张士诚通好,以备万一。谁知后来因马皇后从中讲情,朱元璋不再追查此事。平息之后,李文忠后悔不及,为了灭口,设计将那个亲信灌醉,沉入湖底。事情虽然做得决绝,打那以后,这毕竟成了李文忠的心病。好在月岁流逝,尘封土埋,只说一切都成为过去,万没想到如今旧事又被没头没脑地提起,看这口气,莫非隐私尽在朝廷掌握之中?李文忠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原来人有心事,自己难以排遣,直捧着那不明不白的御批巴巴想了一夜。第二天,昏昏沉沉,更不能自拔,认定圣上对臣下从不宽容,当年汤和在常州只说了句醉话,尚且被记了几十年,至今仍挂在嘴边,自己却是实实在在跨出了一步,若朝廷追究起来,还有出头之日!想到这里,万念俱灰,李文忠本来患病多日,身子已经虚弱,一急一悔,如火上烧油,第二天就显见得沉重起来。曹国公病情转重,常来府上走动的几个门客最先知道,早早前来看望。李文忠明知圣上对自己亲近儒生心怀不满,对几个人说:
“今后诸位家中缺衣短食尽可来府中支取,只是不要常来走动。”
几人疑惑,一齐问:“国公爷待我们有恩,如今患病在家,正需常来破闷释怀,怎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文忠只得说:“明廷法度森严,诸位都是金陵名士,与本官过从至密,彼此均不方便。”
几人都是饱读书史的人,听到这里,还悟不透其中的意思!就说:“国公爷平常与我们谈论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哪有妨碍他人的话!”
李文忠只得苦笑道:“尽管如此,本官只恐怕连累了诸位先生。”
几人听了,齐道:“国公爷这是说得哪里话来。”
谁知刚说到这里,忽然管家慌慌张张闯进屋来,没来得及下跪,就忙禀道:
“国公爷,大事不好了。锦衣卫一杆人马端枪持刀进了府来,下人不敢拦挡,已到了后院。”
李文忠听说锦衣卫入府,大吃一惊,刚要细问,就见锦衣卫指挥蒋瓛挑帘进了屋里。
蒋瓛见李文忠侧卧在榻上,先躬身施礼,说道:“曹国公,小人惊扰了。”
李文忠看了他一眼,问:“蒋大人来此何事?”
蒋瓛朝那几个文士扫了一眼,说道:“小人前来奉旨行事”,说罢,从袖中取出圣旨。
李文忠忙坐起身来,刚要下榻听宣,蒋瓛却上前扶住,道:“曹国公有病在身,可免去大礼。”说罢,将圣旨递了过去。李文忠双手捧了,刚读了一半,脸色就变得煞白,望空求道:
“臣情愿替他们抵罪。”
蒋瓛不愧朝廷的钦差,不动声色,也不答言,只回头轻轻冲武士们吩咐:
“去前院行刑,免得惊了曹国公。”
只此一句,那些如狼似虎的武士上前将几个吓得变貌失色的儒生掳出屋外。李文忠眼看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友人顷刻之间就要身首异处,心如刀搅一般,大叫一声:“都是臣的罪过——”便昏厥在榻上。
蒋瓛见李文忠果然承受不住,也自心里发慌,却又不敢违旨,命管家在此好生侍候,自己则匆匆赶到前院,紧着命把几个人草草砍了,忙离开这是非之地,进宫复命去了。
屋里,李文忠被家人唤醒,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令友人在家中送命,尚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罢,又昏了过去。
李文忠的夫人和三个儿子听说老爷不好,赶来榻前,一齐呼唤。长子李景隆又命人去请医生,一府上下,乱作一团。好不容易将李文忠唤醒,但从这天以后,病人越发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