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朱元璋看着李文忠怏怏而退,知道他心中不服,便想到前年罢黜中书省时一起罢了大都督府,身为大都督的他能没怨言?由不得又狐疑起来。早早回到坤宁宫,见马皇后歪在床上,两个宫女正给她揉背。
原来,马皇后过了五旬以后,染上了痰喘病症,御医诊视,吃的药也不少,只是不见大好,近来时常气滞于胸,呼吸艰难,只得命人捶背缓解。尽管如此,皇后每天早晚还挣扎着为朱元璋侍候膳食,不肯让旁人代劳。朱元璋过意不去,往来坤宁宫不准内侍惊扰皇后,也免去参迎跪送的诸多礼节。今天来到室内,皇后、宫女并不知道,两个宫女忽见皇上驾到时,忙停了捶揉。马皇后见了,也忙要坐起身来,谁知起得太急,竟又是一阵咳喘,一时憋住,脸色蜡黄,再无一丝气力。朱元璋心绪不好,不由皱眉头。
马皇后见圣上不乐,顾不得自己,强挣着侍奉朱元璋坐下,又接了宫女奉上的香茶,放在朱元璋面前,才小心问道:“谁又忤旨?惹陛下不快。”
朱元璋的心事每每瞒不过马皇后。往常不是缄默不语,便是使性喝斥。宫里早有戒律,不许后妃问政,然而皇后却屡屡忍耐不住。朱元璋念及皇后的关切之情,久而久之,也有破例的时候,今天见皇后病成这样,不顾自己,殷勤相问,说道:
“便是文忠。”
马皇后一愣。文忠自幼知书达理,对人恭敬,圣上历来倚重,今天是何缘故?忙道:“文忠待人谦和,从不居功自傲,在朝中颇有善誉,想必是一时言语不周,陛下身为长辈,也该宽谅于他。”
朱元璋越发怒道:“此子与俗儒腐吏厮混一起,胡乱听来一些言语,竟敢对朕不恭,照此下去,必无他的好处。”
马皇后见言语颇重,被吓了一跳。圣上近年越发刚愎自用,既有此言,必有此心,忙劝道:“文忠自幼长在府中,又为国立下大功,陛下每每夸赞,称为国家栋梁,便是一时有些差错,陛下说与知道,想必也就改了,臣妾以为不可与他较真。”
朱元璋听了,才消了消气。忽又想起马皇后‘知书达理’的话,又想,正因为如此,朕才不信他有口无心,一时又怒上心头。
马皇后见圣上脸色仍未和缓,又劝道:“文忠从小跟随陛下,像亲生儿子一样,臣妾妄言,这样的骨亲,朝中还有哪个?由此也该对他宽容一些。”
此话说到朱元璋心里。细细想来,对文忠的倚重,确非他人可比,更何况还有往日的功劳,至此,才吁出一口长气。马皇后见圣上释然,方将心放下,忙命宫女前去传饭。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问道:“郑士利一案可有结果?”
左都御史詹徽、刑部尚书吕宗艺双双出班奏道:“臣等亲自审问,尚未供出他人。”
朱元璋大为不悦,问:“能无一句言语?”
詹徽、吕宗艺相互对望,末了,吕宗艺只得壮着胆子奏道:“只说犯颜进谏,自知必死,唯有一心报国而已,还能受谁的指使?”
朱元璋闻奏大怒:“只听此言,便知是一个刁民,你等不用心追问,还容他如此嚣张!”
詹徽、吕宗艺低头不语。朱元璋有亲自审问胡惟庸、陈宁的经验,对两府官员的作为自是不满,心想,这些要紧的案犯交给外朝,确不放心。正自想着,左都御史詹徽奏道:
“启禀陛下,臣查郑士利的家籍,方知其兄郑士元是前科进士,现在湖广按察使司任佥事,二人互为表里也未可知。只是郑士利在大刑之下守口如瓶,不肯牵扯他人,不如将他兄弟二人一同治罪,以惩效尤。”
朱元璋听了,才平了一口气。心想,詹徽倒还晓事,于是降旨:
“郑士利罗列不实,诮言犯上,罪行实重。其兄郑士元身为朝廷命官,亦当连坐。刑部当庭议罪。”
吕宗艺见詹徽连其兄弟郑士元也牵扯进来,心中不满,后见圣上竟然允了,又命议罪,却不敢不从。
当下刑部议定:
“郑士利、郑士元蒙恩多年,又是饱学之士,却愚暗不明,是非不辨,忤旨犯上,念郑士利年轻无知,郑士元为官尚勤,皆免去死罪,削去功名官职,罚作苦役。”
朱元璋听了,如此宽大!当场驳回:“背恩忤旨,竟至于此?”
吕宗艺与众朝臣不敢吭声。
朱元璋心里长气,见老臣袁凯站在一旁,冲他问道:“卿曾做过御史,以为如何?”
袁凯本是元朝旧臣,来朝后谨小慎微,近年因为上了几岁年纪,已辞去御史一职,作了一名文学侍从。见圣上垂问,吓得战战兢兢,敢不附和!忙奏:“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朱元璋见如此唯唯诺诺,又是不乐,斥道:“将此案移至文华殿,令太子复审。”
袁凯接过刑部文书,颤颤巍巍朝东宫而来。
这时,太子朱标已经接了李文忠封来的奏章。原来,李文忠与朱标不仅是表亲,还自幼在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故而奏事十分方便。朱标看了李文忠的陈奏,却深知父皇对空印案的态度,自己能扭转乾坤?一想起宋师傅那一案,心里就犯怵,正在为难,适逢袁凯前来。朱标细看了刑部议的结果,心想,说转不了父皇,助刑部一臂之力也好,便对袁凯说道:
“圣上曾下诏求言,唯恐天下有不公之事,郑士利虽然忤旨,念其笃诚,似应从刑部所议,留条生路。”
袁凯在下面听了,连连称是。心说,人说东宫仁慈,果然不假。于是,喜盈盈回来奏明了朱元璋。
朱元璋忍气听完,不动声色,问:
“你且说,朕与太子谁对?”
袁凯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难题等着自己,当时大犯其难,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情急之中,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在朱元璋咄咄逼视之下,忽然急中生智,奏道:“陛下执法严肃,东宫心地仁慈,都足称英明。”
朱元璋不料袁凯左右逢源,怒视着他那张冒汗的窘脸,分明从那怯怯的眼神中读出了此人的刁滑,这般顽奸,朕岂能被你等蒙骗!
袁凯情急之中,先为自己的聪明庆幸,却不防圣上脸色陡变,才觉大事不好。这袁凯不愧在朝多年,当下窥出灾星将降,万般无奈,忙将头一颤,嘿嘿笑道:“陛下执法严,东宫心地慈,皆善,皆善。”
朱元璋正要降罪,见袁凯神色异样,怒道:“大胆袁凯,你说什么?”
那袁凯毫不畏惧,忽然将脸一板,道:“皆善,皆善。”说罢,依然嘿嘿傻乐。
朱元璋怀疑自己的耳朵,莫非此人疯了?见金殿上一片愕然,忙冲内侍降旨:“这个孽障犯了魔症,驱出宫去!”
那些侍从太监也看得发呆,领了圣旨,上前扭住袁凯就往外拖。谁知老臣袁凯反而越发手舞足蹈起来,直被反剪了双臂,还挤眉弄眼,闹着傻相。
朱元璋惊望着袁凯的背影纳闷,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眨眼间就成了疯子?必是说了那两句话心虚,又见朕变了脸色,才故意装疯卖傻。堂堂金殿之上,这样欺蒙天子,怎还了得!当即喝道:
“将袁凯带回殿来。”
此时太监已将袁凯掳出殿外,闻听皇上召唤,忙又将人推了回来。
朱元璋扎扎实实将袁凯盯了半晌,见他既不下跪,也不谢恩,也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方想,怕真的疯了。忽又想,听说疯人无知无觉,以苦为乐,却要试试他的真假。于是降旨:“取木锥来。”
内侍不明原委,忙从偏殿取来木锥。
朱元璋又降旨:“扒去他的上衣,刺他的脊背。”
内侍不敢怠慢,当场扯下袁凯的朝服,将木锥直刺进他的肩胛。谁知那袁凯竟纹丝不动,像触了痒处一样,放声大笑起来。朱元璋这才皱眉说道:
“此人果然得了疯症,朕先不治罪,好生将他送回家去。”
一番折腾,在下面观望的满殿文武先为袁凯捏了把汗,后来见将他赦了,才松了口气。
不知是太子那两句话触动了朱元璋,还是碍于刑部已议罪在先,待将袁凯驱出宫去,朱元璋对群臣说道:“书生郑士利狂傲无礼,无视国法,本当处以极刑,朕念其年轻无知,不忍断其生理。其兄郑士元本是朝廷命官,不能严加约束,难免连坐之罪,今一并削去官职功名,罚作苦役,永不录用。”
刑部尚书吕宗艺见圣上开恩,忙出班接旨。
朱元璋又降旨:“空印一案再敢有讲情者,均与案犯同罪!”
不管如何,在圣上震怒之下,郑氏兄弟保全了性命,多年来还绝无仅有,百官无不为之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