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天,朱元璋刚下早朝,人报新任御史中丞杨宪到了。
朱元璋暗道,来得好快!即宣他进宫。
杨宪如今三十七、八年纪,作朱元璋的幕僚却已有十年之久,因为他才干过人,深得朱元璋的器重。开国后天下百废待兴,朱元璋深感地方治理的重要,先后将杨宪、汪广洋几个得力的朝臣派往江西、山东等地,果然都颇有政绩,毕竟朝廷总一国之政,朱元璋如今又将他们相继召回。
杨宪进殿紧趋两步,以三跪九叩大礼拜见朱元璋。
朱元璋见杨宪风尘仆仆,却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全不象数日鞍马劳顿后的模样,心想,都说杨宪自恃才高,傲视同僚,却不知道这正是大材的作派,便破例给他赐了坐位。
杨宪拜谢,坐下奏道:“臣接旨后一路乘传驿快马,唯恐误了朝廷的大事。”
朱元璋点头,知道杨宪办事迅捷,也没称赞,却说:“卿出任江西,颇有政绩,朕心里有数。”
杨宪受了表扬,内心喜悦,面上却一再自谦。
朱元璋便道:“如今御史台缺人,唯卿可担此重任,故把卿召回朝来。”
原来,明朝初年,朝廷由三大府组成。中书省统率六部,总揽政务;御史台负责内外监察;大都督府掌管天下兵马。由此,亦可见出御史台的份量。此时杨宪忙一头跪在地上,谢恩道:“陛下如此重用,臣定克尽职守,鞠躬尽瘁。”
朱元璋深知杨宪懂事,不用特意嘱咐,说:“朕登基以来,征求治国良策,如渴之思饮,卿久居江西,朝野上下利弊得失看得更加分明,有何感受,可向朕直陈。”
杨宪因圣上问得诚恳,不敢贸然回话,稍稍思索后才奏道:“陛下已是九五之尊,依臣愚见,要紧的是力戒荫蔽,使上下通达。”
这几句话正说到听话人的心里,朱元璋不由向前倾了身子,道:“此言甚善 ,朕无时不担心权臣当道,蔽言塞听。”
杨宪拱手奏道:“近年臣奉旨巡抚江西,深感各地政风如何,百姓尽知。若朝廷敞开言路,允许百姓进京言事,便不怕害群之马。臣献一策:可于午门外设一登闻鼓,日常命监察御史看守,凡民间有怨,县、州、府及各省按察司审理不公者,允许来朝击鼓申冤,监察御史酌情引奏,陛下量情裁夺。这样,既使民间有冤可申,朝廷又能访知各地官风如何。”
朱元璋听后大喜,说道:“如此最好。”
杨宪又说:“这样要给陛下平添许多辛劳。”
朱元璋摇头:“无妨,朕乐于此道。”说完,又道:“户婚田土等小事可明令归有关衙门处置,不许击鼓。”
杨宪忙道:“陛下说得极是。”因见朱元璋喜欢,又奏道:“还有一事,我朝攻克北平时,听说元朝有些大臣未随元帝出逃,这些人中有的颇有才干,臣以为可为我用。”
朱元璋道:“卿所言有理。朕已降旨征选,不久即可到京。”
杨宪听了,忙道:“陛下英明。”
朱元璋见杨宪这样尽心,便想起将其胞弟治罪的事来,说:“卿弟杨希圣在中书省擅权犯法,朕已将他废黜,听说宫中有一熊氏,先已许配过令弟,朕仍给配为妻。”
杨宪乍听兄弟获罪,自是一震,旋忙又磕头谢道:“臣弟犯法,罪有应得,蒙陛下不斩,怎敢再娶朝廷宫人为妻!”
朱元璋道:“朕决意给他。”
杨宪忙再替胞弟谢恩。
杨宪上任的第二天,命人在午门外高高架起登闻鼓,又奏明朱元璋,在午门外两侧贴了盖有御史台大印的告示:
“不论京城内外士人百姓,凡有冤无处申者,皆可击鼓鸣冤。敢有阻挡之人,皆处斩不赦。”
又命本府御史轮流在登闻鼓前值班看守,有事随时向朝廷禀报。
杨宪新官上任,别出心裁,使本来就对他怀有成见的左丞相李善长看不入眼。加上几天后登闻鼓前冷冷清清,如同虚设,李善长便在朝上奏道:
“朝廷设登闻鼓已经多日,竟无一人鸣冤,可见我朝上下清明,实无必要。况且,臣以为陛下日理万机,民间小事自有各级官府审理,何用亲劳。”
朱元璋见李善长对设登闻鼓带头非议,直直把他盯了半晌,心说,元朝因何败亡?还不是大臣专权,天子蒙蔽!你身为丞相,是何居心?当即斥道:“朕为万民之主,岂有不理民辞之理!”
李善长对设登闻鼓的背景并不甚了了,原想煞煞杨宪的风景,没想招来圣上斥责,只得无趣退下。
谁知事也凑巧,这天午朝,在登闻鼓前值守的御史忽然上殿来奏:
“午门外有人击鼓喊冤。”
朱元璋正与朝臣议事,此刻挺直身躯,也不问缘由,当即降旨:“引上殿来。”
片时,果然一个商人打扮的汉子被御史引上金殿。就见这个人进殿后惶然四顾,尚未看清御座上的天子,便双腿一跪,嚎淘大哭。
杨宪上前,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如此!有何冤情,还不快快向皇上奏明。”
那人听了,这才如梦方醒,抹了一把眼泪,也不敢抬头,只管向御座诉道:“小人世代在京城白下门里居住,靠杂货经营为生。前年大都督府官员费大人将小人西邻买作官宅,谁知近日费大人府上扩大宅基,硬撵小人搬家,却又不给补偿。小人本小利薄,一家糊口尚且不易,无力腾挪。为此费府不依,前日府上管家竟率家丁将小人一家老小赶出门来,贴了封条,说是三天内若不搬走,家产归公,房屋夷平。小人无家可归,只得到应天府衙门喊冤。大老 爷命人传唤费府家人,无奈三传不到,小人见府台为难,又告到相府,府上衙役说丞相不理民辞,将小人赶出。小人走投无路,这才来冒死面陈万岁。小人一介草民,朝廷皇恩浩荡,还求万岁爷怜悯。”
朱元璋听得清楚,暗道,不愧他是商家出身,口齿倒也厉害,问:“告的可是大都督府佥事费聚?”
那人忙道:“小人不敢直呼其名,正是这位老爷。”
朱元璋想,莫非这个早年跟随的旧将,凭着多年的战功,就敢在辇毂之下如此横行霸道,恣意妄为?登基以 来最为担心的便是功臣狂傲不法,果然不出所料。顿时一脸恼怒,强压住火气,问:
“你一家现住何处?”
那人哭道:“小的无家可归,只得举家投奔表姐处暂住。”
朱元璋见不虚妄,目光咄咄,扫视群臣。
李善长脸上发烧,心中乱跳。原来,此事他已得了应天府的禀报,只因费聚是圣上起事时护驾南下定远的二十四员勋将之一,又与自己私交极好,当问清告状的是个平民百姓,便命应天府把案子压了。谁知登闻鼓一设,出了这通天的官司,方才大吃一惊。
朱元璋忍无可忍:“若功臣们统统如此,大明天下成何体统?”
杨宪不失时机出班奏道:“臣以为民为水,国为舟,功臣骄纵,不可不治。”
朱元璋盯住李善长:“卿以为如何?”
李善长正不自在,连忙奏道:“臣也以为此风断不可长。”
朱元璋问:“依卿这当朝丞相,此事如何处置?”
李善长怕日后应天府把自己说的透露出去,奏道:“费聚官宅狭小,本是实情,然而家人不该如此蛮横。依臣愚见,不如命费聚出两倍的银子将宅基买下,让他另去置买房产。”
杨宪对奏:“臣以为大明初建,所定规程要大公无私,强不可凌弱,官不可侵民。此宅既系告状人祖业,必然珍惜,便是两倍的银钱,未必情愿相卖,强买百姓心爱之物,也算不得公平。”
告状人见有人替自己说话,果然壮起胆子,高声说道:“小人宅院地处闹市,杂货经营生意兴隆,又是祖先所遗,便是十倍的价钱,也不愿相卖。”
李善长见杨宪明目张胆与自己作对,直恨得咬牙切齿。
朱元璋心里早有决断,只不过蓄意不发而已,这时降旨:“既然不肯相卖,立即搬回旧宅居住,敢有阻挡,朕替你作主。”
告状人听了这金口玉言,就象聆听天赖之音,当他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时,顿时狂喜,受宠若惊,忙五体投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又痛哭流涕,连呼万岁。
想那朱元璋平民出身,多年来被群臣尊崇已见惯不鲜,如今被这样个平民百姓如此感恩戴德,心里的满足别是一番滋味,也不管告状人就在殿上,竦然对百官说道:
“朕起于贫贱,最恨的是仗势欺人、横行不法的官吏。费聚初犯,人又不在京城,或许不知内情,若再有这样以强凌弱、以官侵民的事,不论官职高低,皆严惩不贷!”
百官见圣上这般严厉,都倒吸一口凉气。那跪在地上的告状人听了,更是感动得张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