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朱元璋册封魏国公徐达之女为燕王妃。
徐达此时还在北平带兵。徐达家人接了圣旨,进宫谢恩。
皇四子燕王朱棣完婚之后,便赴北平就职。朱元璋命他带上给徐达的书信,告知听从燕王节制。徐达历来对朝廷恭敬非常,如今又成了燕王的岳丈,那有不尽心的道理,不久上表谢恩。表中奏道:
“北疆近年无事,不如出兵征伐云南,以完成统一南疆大计。”
朱元璋心想,云南虽仍在元人之手,毕竟与其本朝远隔万里,开国后没立即征讨,不过想免动干戈,谁知几次命使臣前去说降,那里一直执迷不悟,如今也到了用兵的时候,当即下了决心。
这年秋天,朝廷调兵遣将,出征云南。
你道朱元璋选的是哪个?原来主将是颖川侯傅友德,副将一个是已故开国勋将常遇春的内弟蓝玉,一个是自己的养子沐英。二人都是军中晚辈,新近刚封了永昌侯和西平侯。这次极易建功立业的征战,朱元璋不用已经功高权重的淮西旧将,自有一番用心。
大军出京之后,朱元璋对臣下说:“朕即位以来,久不用兵云南,只因国家不富,百姓未得休养生息,如今大军既出,国家上下须戮力同心,不许怠职误事。”
文武百官哪敢怠慢,一起应诺。
朱元璋问:“往年秋粮之后,天下各省及府、州、县衙均派官来朝核定钱粮收支数目,今年何时到京?”
户部尚书徐恢奏道:“时下正陆续来朝。”
朱元璋道:“今明两年我朝有事,钱粮收支需着实核紧一些。”
徐恢领旨。
朱元璋仍不放心:“往年中书省与户部一同核校,下朝后将核过的薄册呈来,朕亲自过目。”
徐恢连忙记下。
下了午朝,户部官员将核过的湖广、山东两省府县的薄册呈进宫来。原来,这些薄册都从县里造起,由县到府,由府到省,逐级加印验视,方可报到户部。这天晚上,朱元璋将薄册逐一翻看,见印信齐全,誊录清楚,又见户部果然对个别府县的收支科目批示质疑,命重新造册,看完之后,倒还满意。
过了两天,朱元璋朝政不多,想再看看其他府县的情况。户部因头一次顺利过关,也没在意,将已经验过的统统呈进宫来。朱元璋不避繁冗,这天在烛下逐一审阅,忽然觉得有一地名十分眼熟,细里一看,原来是上回户部注明驳回的湖广岳州府的钱粮册子又呈了回来,正要骂户部马虎,却不见了户部驳回的字样,分明是一本重造的新册。不由纳闷,岳州府距京城千里之遥,若回府盖上印章, 快船也得半月有余,如此之快,除非是来京的官员随身带了本府的印信。想到这里,心中大怒:朕命天下官府每年来朝核定钱粮,用意严肃,岂能随意删改,视同儿戏!也不顾夜已深了,立即降旨:
“宣户部官员!”
侍臣不敢怠慢,忙命快马出宫。
不一会儿,户部尚书徐恢、侍郎赵德润匆匆进宫。深夜宣召,二人已知事重,待进了便殿,果然见圣上一脸恼怒,立时从头顶凉到脚底,忙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朱元璋迫不急待,将岳州府钱粮册子摔到二人跟前,怒道:
“人不离京,偷梁换柱,是何道理?”
徐恢趴在地上,拾起来一看,才明白了原委,与赵德润对望一眼,暗暗埋怨下属粗心。事已至此,只得照实奏道:“陛下息怒。岳州府的钱粮数目,来朝前都已逐级核准,无一丝一毫出入,户部再核亦无差错。上次驳回,是因国家云南用兵,减了各级的支销,故命重新填报,另造新册,便是在京临时改填,也做不得私弊。”
朱元璋心想,如此看来,数目或许不假,只是这朝廷颁给的印信岂可随身携带?又问:“上面那大红印章从何而来?”
徐恢、赵德润面面相觑,此事可非同小可。自古以来,为官的都将朝廷颁给的印信视做性命,这掉脑袋的事情,谁敢承担!徐恢在逼视下只得撒谎:“此事臣竟不知。”
朱元璋大怒:“这样的大事,有问无答,哪有如此做官的道理!”当即降旨,将二人押了下去。
朱元璋夜不能寐,又从那堆薄册中挑出几本同样擅改的“罪证”。第二天,罢了早朝,把查出的岳州府、黄州府、黄陂县、济南府、肥城县来京的官员一起宣进宫来,亲自审问。
几名府县官员不摸头脑,只说圣上问话,一个个缩头缩尾,如临杀场。进了殿来,这些小官头一回朝见天子,都不敢仰视,意识中,只觉得御座上是个身材高大,面貌非凡,头戴金冠的人,没走几步,双膝酥软,扑嗵扑嗵都跪在殿门口。太监上前,命他们近前回话。这几个人爬起来走了几步,终于又跪在地上。此时就听上面问道:“哪个是岳州府的人?”
岳州府通判忙抬头应道:“臣在。”
朱元璋问:“你可知罪?”
岳州府通判大惊,哪顾得许多,顺嘴奏道:“臣知罪。”
朱元璋怒道:“既然知罪,为何私带官印进京报销?”
岳州府通判这才回过神来,忙奏:“朝廷颁给的印信,臣万万不敢私自携带,还望陛下明察。”
朱元璋恼道:“户部驳回岳州府的钱粮薄子,两天之内,又呈来新册,上面的官印是假的?”
岳州府通判这才明白,忙道:“陛下息怒。臣等来朝之前,都带了盖好官印的空白薄册,好预备随时替换。”这个官员满以为说清缘由,圣上的怒气也就息了,谁知适得其反,朱元璋竟气得怔在那儿,心想,果然上下通同舞弊,欺蒙朝廷!若如此视同儿戏,朝廷还要什么逐级核实钱粮!冲其余几个人问道:“你们是何缘故?”
四位通判、县丞不敢隐瞒,异口同声地称与岳州府一样。
朱元璋如梦方醒。胡陈乱党专权多年,原来唯朕一人蒙在鼓里!又问:“如此作法,还有哪些地方?”
岳州通判原要开脱自己,忙奏:“启禀陛下,据臣所知,自我朝逐级报销钱粮以来,府必合省,省必合部,逐级吻合,实属不易,偶有差错,必要驳回重报,故天下府县一路上报时,均带有空白薄册,以图便利。”
另几位官员齐声应和。
朱元璋越发吃惊,这盖了官印的空白文书来朝后必然不能用完,若私自隐匿,或假公济私,或售给他人,普天之下,非法文书泛滥,不知多少流入民间,岂不防不胜防!如此看来,该杀的岂止胡陈乱党,各级官吏循舞弊枉法,若不严惩,怎能匡正时弊!当时忍无可忍,喝道:“你等滥用官印,舞弊已久,若不惩治,王法何在!”
皇上突然翻脸,顿时把几个地方官员吓得瘫在地上。
朱元璋又喝道:“将这些脏官打入死牢!”又冲左右侍臣降旨:“速往户部,将各省来朝报帐的官员所带空白薄册尽行搜出,统统下狱。”之后,仍怒气不出,下午上朝后冲殿上文武问道:
“众卿看看今天少了哪个?”
百官见皇上气色又不同寻常,明知少了户部尚书徐恢和侍郎赵德润,可谁敢出言。
朱元璋方怒道:“胡陈乱党以来,流毒天下。各级官府来朝核销钱粮,竟敢携带空白印信,将王法视同儿戏,已成积弊。这等大事,户部视若无睹,知情不奏,如此失职,法理能容?”
朝臣们听了,不明真情的,吃惊不小,那些知道原委的,却不以为然,然而朝廷震怒,谁敢站出来讲话!
朱元璋又恨道:“如此欺蒙,若不痛加惩治,怎能匡正积弊!”
朝上鸦雀无声。
朱元璋愤然降旨:
“速将户部尚书徐恢、侍郎赵德润押赴闹市斩首示众。”
刑部官员因近年朝臣杀得多了,哪敢多言,低头领旨。
朱元璋再降一旨:“传旨天下,各省布政使司及以下府、州、县衙,凡掌印官员一律斩首,副职以下杖刑一百,发配边疆充军。”
此旨一降,满朝震惊。普天之下,光州县就有一千多个,再加上布政使司和各府衙门,从上到下,如此大开杀戒,岂不要数千人头落地!
朱元璋见一朝皆惊,有人似要张口说话,立时将口封死:“敢有为此案讲情者,均与案犯同罪。”
金殿上死一般寂静。朱元璋见无人称贺,心里长气:“莫不是都有腹非之心?忽然想到通政司自胡惟庸案发后极少奏事,多年来这么大的案情能不闻不问!一时气不打一处来,问道:
“通政司官员何在?”
通政使曾秉正忙出班应道:“臣在。”
朱元璋脸刷地一沉:“这多年积弊,卿莫非全不知道?”
曾秉正一怔,忙奏:“臣确实闻所未闻。”
朱元璋厉声责道:“什么天子耳目,分明失职!”
曾秉正心里委屈,只得谢道:“臣知罪。”
朱元璋怒气不消:“尸位素餐,是非莫然不举,莫非有怨恨之心?”
曾秉正大惊失色,叩头奏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万万不敢如此!”
原来,自撤销中书省后,提高了六部官秩,通政司却原封未动,朱元璋怀疑他滋生怨心,见这样惧怕,疑心更重,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