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朱元璋免了早朝,只把吴伯宗等几个文学侍从召到便殿,仔细降旨:
“国出奸賊,事关机密,朕不得不亲自审理,卿等详细录了口供,备日后发表。”\n几个儒臣见笔墨纸砚都已备好,太子也坐在一旁,知道今天事情重大,都加上小心。
这时,负责宫廷侍卫的金吾、宿卫两卫武士已在殿前持戟侍立,只见层层叠叠,好不威严。刑部衙役则在外厢侍候,各种刑具一应俱全。朱元璋在便殿一声旨降,内侍接口高声传旨:
“带犯官胡惟庸上殿。”
胡惟庸被锁了手脚,顾不得刀枪林立般的阵势,艰难跋涉,挨上殿来。因难以趋行,只能连拖带拉,紧走两步,远远跪下,先拜圣上,再拜太子,尔后口称:
“罪臣叩见陛下。”
朱元璋见胡惟庸入监数日,虽然面色憔悴,精神尚好,大为不乐,用眼睛将胡惟庸逼住,片刻才问:
“可知所犯何罪?”
胡惟庸多少天来就盼望面见圣上,好当面认罪,便一改那天在朝上的局面,连忙奏道:
“慢待来使,臣罪有应得。”
“大胆!”
朱元璋冲口而出。
胡惟庸素来胸有城府,临事不惊,此时也被唬得六神无主,惶然相向。只见圣上一脸威严,一旁儒士持笔在手,冷眼观望。几天来暗自思量,只为慢待占城国使就能如此触忤圣上?此时方知背景深矣。
“避重就轻,狡诈抵赖,还在欺蒙朝廷!”
胡惟庸倒觉心里敞亮了许多,只是心头乱跳,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奏道:
“臣罪孽深重,实不知陛下问得何罪。”
朱元璋却不再问,降旨:“就在殿前用刑!”
胡惟庸已被折磨得怕了,此时浑身发软,道:
“罪臣有招。”
朱元璋只朝上前来拖的武士看了一眼,那些人便悄然退下。
胡惟庸低头暗想,莫非是那次擅自发遣的十几个三等犯官的事泄露出去?又想,多年擅自作主的事已不计其数,谁知道哪一件触怒了圣上,万不能胡乱承招,只得再奏:
“不知圣上命臣从何招起。”
朱元璋忍无可忍:“刘伯温如何被你毒死?”
一句话把胡惟庸定在那里,脸色变得蜡黄。心想,当年行事前仿佛觉得圣上已经心照不宣,刘伯温死后,圣上也不闻不问,早把此事放下,如今若拿此事问罪,可是天大的罪过。胡惟庸只觉得通身凉透,哀怜地看着朱元璋,却见圣上咄咄逼人,直被盯得胆战心惊,慌乱中搪塞道:
“此事是医生所为。”
“你何以知道?”
胡惟庸无言以对,嗫嚅道:“臣知罪。”
朱元璋松了口气,又问:“汪广洋的小妾陈氏是何缘故?”
胡惟庸身在狱中,还不知道汪广洋已经被杀,听了又是一惊,暗道此事怎么也漏了出去?知道推托不过,只得招道:“此事臣也知情。”
朱元璋勃然大怒:“既然全都招了,还不把谋反大罪一起招来!”
胡惟庸听“谋反”二字,直吓得浑身一抖,惊望着朱元璋,不知所以。
“招!”太子一旁喝道。
胡惟庸不自觉转脸看了太子一眼。
“胡惟庸,”这边朱元璋沉沉地唤了一声,却令人心悸,胡惟庸下意识地应道:
“臣在。”
朱元璋问:“年前腊月初四你将威海卫指挥林贤召回朝来,为了何事?”
胡惟庸已全都明白,忙奏:“林指挥来京支领钱粮,因与臣有旧交,主动过府探望,并不是臣召他来京。”
朱元璋高声怒道:“你命其渡海招引倭军,里应外合,夺取朝廷,不是实情?”
胡惟庸如闻炸雷,又懵在那儿。自己对自己说道,谋反,这就是谋反。过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心说,谋逆大罪,岂能含糊!连忙辩道:
“陛下,要说臣心怀私念,谋杀刘伯温;违犯朝规,结好汪广洋,臣均无抵赖,任凭陛下定罪,虽死无怨。若是这等无影无踪的大逆不道之事,臣万不敢招认。”
朱元璋见胡惟庸伶牙利齿,反应敏捷,冷笑道:“要害之处,果然抵赖。”
胡惟庸越发冷静,奏道:“臣实难招。”
朱元璋脸色大变,降旨:“拖下去!”
顿时,左右武士一拥而上,猛虎攫食一样将胡惟庸掀下殿去。朱元璋冲一旁儒臣降旨:“前去录供。”
朱元璋坐在殿上,直等了半个时辰,一个儒臣才回殿奏道:
“任凭如何用刑,胡惟庸硬是不招。”
朱元璋心想:“谋反不招,难有作为。”
此时,一旁太子奏道:“陛下,可命涂节对质。”
朱元璋略略思索 ,却降旨:“将胡逆拖上殿来。”
胡惟庸二次上殿,已经遍体鳞伤,难以行走,被人拖到朱元璋跟前,仍不忘伏俯跪拜,口称谢恩。
朱元璋视而不见,仍问:“你与林贤都说了些什么?”
胡惟庸酷刑之下,心里明白,似乎已猜到了圣上的意图,强忍剧痛,奏道:“不过是叙叙旧谊。”
朱元璋怒道:“朕早有明令,任凭是军中士卒,均不得与朝臣私下交接,,如今堂堂指挥,竟敢潜入你家密语多时,作何解释?”
胡惟庸只得奏道:“林指挥因与臣早年相识,每次来京都到家中看望,臣将朝廷王法对他说过,无奈他不以为意,以致铸成大错。”
朱元璋立即向左右说道:“已经有招。”
几个文臣相互观望,只怕漏了要紧的言语。
胡惟庸在下面听得明白,忙道:“令其招倭之事,纯系子虚乌有,臣屈死难招。”
朱元璋却不发怒,又问:“你与陈宁在中书省检阅天下军马薄册,意欲何为?”
胡惟庸见又是事关重大,忙道:“臣记忆之中,并无此事。”
朱元璋怒道:“罪臣陈宁早已下狱,且有招供,尚敢抵赖?”
胡惟庸听说陈宁也被拿了,又是一惊,正不知此案牵进多少人来,听说陈宁有招,才认真回忆起来。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陈宁与涂节到中书省来,正巧太仆寺将天下军马薄册送审,陈宁好奇,便取来看了,谁知当时漫不经心,如今圣上问得严重,顿时手脚又是一陈冰凉。既然陈宁招了,也容不得否认,忙奏:
“臣忽然记起,仿佛确有此事。”
朱元璋大怒:“先自矢口抵赖,忽又无奈招承,足可见反复无常,狡诈多端!”
胡惟庸有苦难言,况且用刑时已将体力耗尽,一时心灰意懒。朱元璋看破,又逼问:“你等蓄意谋反,还有谁是同党?”
胡惟庸将浑身气力聚于一处,向上拜道;“若说臣多有罪过,臣无怨言,若说臣有谋逆之举,臣实冤枉!”
朱元璋再问:“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均是得罪之人,却是你家常客,意欲何为?”
胡惟庸见这些事情都在圣上掌握之中,一时觉得浑身是嘴也难说清,索性说道:
“二位侯爷确实到过臣家。除此之外,还有太仆寺丞李存义、大都督府都督毛骧、左都御史陈宁、御史中丞涂节、刑部侍郎左安善,就是陛下驾前礼仪校郎、前翰林学士宋濂的孙子宋慎也与臣颇有交往,时常过府探望。”
胡惟庸将这些人一口气说出,意在表白自己并没有结党谋私的事,谁知朱元璋正在张网以待,正合心意,又问:
“还有哪个?”
胡惟庸这才警觉,不敢再点名道姓,胡乱招道:“近者,京内六部与各府官属;远者,天下巡按知府,皆因臣执掌中书省,也多有来往。”
朱元璋未得要领,这几句话却重重地锤在心上,一时疑云丛生,向胡惟庸问道:
“所有招供,有无反悔?”
此时胡惟庸周身疼痛,意识模糊,见有望了结,早求之不得,也顾不得许多,将牙一咬奏道:“均不反悔。”
朱元璋听后无语。
胡惟庸却忙又奏:“子虚乌有之事,臣万不能招认。”
朱元璋置若罔闻,降旨:“将逆臣押入死牢!”
胡惟庸似乎还有话要说,早被左右武士上前掳住,拖下殿去。
朱元璋则冲儒臣们说道:“胡逆言语间已将谋反大罪招了,卿等将口供条理清楚,日后依据追查同党。”
吴伯宗等人才知道此案不过刚刚开始。
群臣退下,太子朱标悄声奏道:“臣以为胡惟庸诸罪尽招,唯有谋反一节,颇难定罪。”
朱元璋盯着朱标,太子已经二十多岁,许多事仍难令自己满意。
朱标见父皇不悦,下敢再奏。又想起刚才供出的那许多人若都定成同党,恐失之确凿,只觉得心里不安。
朱元璋见太子无言,方才说道:
“大明天下,得之不易,此中的艰辛,唯朕知悉。故虽贵为天子,仍辛勤备致,黎明即起,中夜方睡,有一事不宁,便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个中原委,不知你等能否体谅。”
朱标慌忙跪下:“儿臣体谅。”
朱元璋摇头:“朕只怕你等料事不明,临事不断。”见朱标茫然,又道:“就说眼前这桩大案,要不追根溯源,怎能了得!”
朱标不解:“胡惟庸擅权违法,朝中早有议论,父皇不闻不问,反而擢升其职,如今一旦败露,数罪并罚,夺他的相权已绰绰有余,何必非要逼出个谋反的罪名?”
朱元璋屏去内侍,只留下太子一人,方说道:“多年来胡惟庸独掌中书省,网罗亲信,培植党羽,更有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争相与其往来结好,岂能小视。朕近日遍观朝廷上下,许多大臣貌合神离,支应搪塞,还有一些腐儒迂吏,只知见风使舵,君之利视之,君之祸亦视之,令朕忍无可忍,故命追杀汪广洋,严惩此奸。凡此种种,身为储君,能无警觉?”
朱标稍稍解透了一二,又听父皇恨道:
“既然如此,当杀的岂只汪、胡二人!”
朱标隐隐嗅出了父皇的意图。
朱元璋见朱标似有所动,继续说道;“开国以来,历任丞相均不称旨,全因中书省权势过重,易纵生非分之心。朕已权衡良久,此府不撤,国无宁日,故此才静观待变,一并除之。”
朱标又生糊涂,莫非这回连中书省也一并裁撤?忍不住问:“莫不是因胡惟庸犯法,连中书省一并罢去?”
朱元璋道:“朕既重开寰宇,自信国体须应时事之需,岂可拘泥古制,误国害民?”
朱元璋听得明白。他是个学富五车的储君,此时虽然仰服父皇的雄才大略,却仍心怀顾虑,半晌,忍不住奏道:
“陛下一席话,儿臣茅塞顿开,只是中书省自古皆设,若因一个胡惟庸一并裁撤,不知能否服人。”
朱元璋又盯住朱标。他虽饱读书史, 少的却是历练。问道:“一朝天子,负有何责?”
“执掌乾坤。”
朱元璋略略点头:“朕在朝中,威令何在?”
“一言九鼎。”
朱元璋问:“还有何事不明?”
朱标默默点头,却仍抹不去心里的那层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