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上,朱元璋回到坤宁宫,因迁怒汪广洋知情不举,倒与胡惟庸结成一体,越想越恨,不出一言。马皇后见朱元璋一脸铁青,迟疑了片刻,还是憋不住问道:
“谁又惹陛下生气?”
朱元璋负气地说:“奸臣汪广洋。”
马皇后吓了一跳。她平时不问外朝的事,却知道汪广洋是朝里的重臣,右丞相被称为奸臣,必是大事,因不敢再问,就说:“前日宋先生从金华捎信,询问太子近来读书情况,并嘱太子恪守德、仁、敬、诚四字心法。”
朱元璋哪里听得进去,一声不吭。
马皇后见朱元璋心不在焉,只得小心劝道:“臣子有错,陛下还需多多包涵,况且像汪广洋这样的老臣,朝里能有几个。”
话刚落地,朱元璋勃然性起,冲马皇后喝道:“宽容!朕岂止宽容!简直纵得他狗胆包天,作起乱来!”
马皇后吓了一跳,轻声说道:“原来如此。”半晌才问:“他犯了何罪?”
朱元璋也不答话,半晌恨恨地说道:
“朕已将他贬往海南,永不录用。”
马皇后方松了口气。忽又想起往事,惋惜道:“当年杨宪诬告,陛下将他贬往海南,后来杨宪败露,中途召了回来,不想终久难逃此罪。”
朱元璋见马皇后唠叨,也不理她,如此一提,倒想起当年杨宪主持中书省时,命他入府办事,位在杨宪之上,本有用他制约之意,事后只怪他庸懒无能,才放了外任,如今看来,此人骨子里就奸狡成性,必是对杨宪所作所为隐匿不奏,从心里又给他记了一笔老帐。
马皇后一旁见朱元璋怒容不解,又怕他伤了身子,忙命传来晚膳,小心陪朱元璋草草吃了。这天,朱元璋没点偏妃侍寝,就在坤宁宫歇了。此时的马皇后年近五旬,身子已经发福,加上近年又添了心慌的毛病,扶侍朱元璋起居已力不从心,朱元璋偶尔歇在这里,倒能养养心神,谁知这天由于恼着汪广洋,越想越气,第二天一上朝就冲百官说道:
“朕对汪广洋一向信赖,万没想到此人外表诚实,心怀狡诈,由来已久,如此肆侮,法理能容!昨晚想起将他贬往海南,夜不能寐,这种阳奉阴违的恶人能再留在世上?”
百官听了,不敢出言。朱元璋愤然降旨:
“朕昨晚已亲制敕谕,刑部即命人持圣旨沿途追赶,就地斩杀。”
刑事部尚书吕宗艺不敢怠慢,忙遵旨行事。殿上文武都知道汪广洋本性宽和,与世无争,如今性命偏偏丢在这宽和自守上,多少人为这个好人偷偷惋惜。
不说朱元璋在朝上发怒,却说此时的汪广洋携爱妾陈氏已离开京城,乘船沿长江直奔湖广,然后好折转南下入海。自上船以后,差役开恩,汪广洋才得松开枷锁,暂且有了自由之身。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大江之上,北风怒号,沿途所见,万物萧杀。汪广洋已是过了五旬的人,经了这番折腾,早已心力交瘁,多亏一路上陈氏相依相伴,殷勤照料,心里才得了些慰藉。这天擦黑,船靠江宁镇。差役上岸买了点干粮,船家打火做饭,汪广洋夫妇跟着在船上用了点晚膳,吃得半饥半饱,总算凑合了一顿。歇下之后,汪广洋见陈氏一个妙龄少妇,随自己一同赴难,抛头露面不算,还要受这餐风宿露之苦,心中委实不忍。到了夜里,趁他人睡熟,悄声劝道:
“老爷此去,千山万水,一路漂泊无定。便是到了海南,也是遐荒不毛之地,恐难生还。娘子青春年少,才貌可人,上岸任凭寻一户人家,都强似如今老爷十倍,不若明日向前走一步,老爷情愿相送一纸休书,不忍再让娘子受这千般的苦楚。”
谁知陈氏听了,竟嘤嘤哭出声来,娇声说道:“老爷休说出这等话来,妾身从进了相府那天,就将这个身子交给了老爷,如今老爷有难,正需妾身扶侍,哪怕是走到天地的尽头,妾身也愿跟随到底。”
汪广洋听了,直感动得泪如泉涌,想不到这个相遇不久的美貌佳丽,竟成了落难知己。汪广洋平素就是一腔的儿女情思,这天夜里,与娇柔痴情的陈氏相拥相抱,直哭了半夜。
第二天,船行半日,看看到了太平府地界。这太平就是如今的当涂,当年已是个繁华的江南重镇。自从到了太平界,汪广洋心绪才逐渐转好,沿途向身旁的陈氏说道:
“当年老爷从江北流寓此地,拜师求学,在这里渡过了青年时代,那岸上的一草一木,一村一镇,老爷至今尚记忆犹新。”
陈氏见老爷兴趣渐高,方是安慰,一时也将昨夜的感伤忘怀了去。
正午,到达太平府码头。汪广洋饥渴难捺,拿出银钱,央差役上岸买些酒菜充饥。差役们知道这位丞相大人袋中钱多,也乐得赚个脚费,爽快答应,不 一会儿置办齐备,又在船上摆了桌凳。汪广洋夫妻见肉香果鲜,心中高兴,赏了船上众人一些,便对酎起来。汪广洋几杯酒下肚,心生感慨,对陈氏说道:
“当年老爷就在此地投靠圣上,如今想来,一晃蒙恩已经二十四载了。”
陈氏低声说道:“比妾身年纪尚长三年。”
汪广洋叹道:“当年圣上刚刚渡江,艰难备致,人材奇缺,我等入府倍受倚重,凡事参谋顾问,感情亲同手足。”
陈氏抬头,见老爷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双睛泪珠闪烁,完全沉浸到往事的回忆当中,忙好言安慰道:“老爷此去且放宽心,或许皇上何时念起旧情,还会将老爷赦还。”
汪广洋听了,正要将酒杯送到唇边,忽听舱外一陈吵嚷,接着便有咚咚的脚步传来,似乎是直往后舱。二人向外看时,就见两名武士已经站到跟前。汪广洋一见此景,手中的酒杯倏然滑落。陈氏见了,也被吓得大惊失色。
这时武士背后的钦差已经进舱,就听那边高声道:“奉旨前来,罪臣汪广洋听宣。”
汪广洋已知凶多吉少,脸上蜡黄,抖抖袍袖,跪在钦差面前。
钦差高声宣道:
“敕谕:怠政坐观兴废,丞相汪广洋。虽相从日久,初务事军中,凡有问,则颇言是非;不问,则是非默然不举。既入台省,叠至两番,公私不谋,民瘼不问,坐居省台,终岁未闻出视。兴造役民之所,工之巨微,茫然无知,有问无答。奉祀诸神所在,略不究心。自居大宰之位,并无点督之勤,公事浩繁,惟从他官。剖决不问,是非随而举行。数十年来,进退人材,并无一名可记,终岁安享大禄。昔命助文正于江西,虽不能匡正其恶,自当明其不善,何幽深隐匿,以致祸生!前与杨宪同署中书,宪奸恶万状,尔匿而不言。观尔之为也,君之利乃视之,君之祸亦视之,其兴利除害,莫知所为。以此视之,无忠于朕,无利于民,如此肆侮,法理难容。差人追斩其首,以示柔奸。尔本实非愚士,特赐敕以刑之。尔自舒心而量己,以归冥冥。故兹敕谕。”
汪广洋听了,泪如雨下,自知大难临头,在所难免,只得以头点地,口称:“谢恩。”
一名武士提刀在手,就要向前。
汪广洋顾不得起身,先以衣袖拂干恨泪,央道:
“罪臣娘子相跟不到一年,念她青春年少,求钦差留她一条活路。”
钦差见一旁少妇虽然荆钗布裙,却生得国色天香,楚楚动人,心里先自软了。就连那刀戈相向的武士,此时也大睁双眼,像痴了一般。钦差说道:
“本官只奉旨取你的人头,并不理旁人。”
汪广洋又道:“还有一件,罪臣生于干地之上,求钦差开恩容到岸上行刑。”
钦差给那个武士使了个眼色。
汪广洋就要起身。一旁陈氏如大梦方醒,一把拉住汪广洋的胳膊,嚎啕哭道:
“老爷慢走,容妾相跟前去。”
汪广洋挣出手臂,急道:“老爷已替娘子求下一条生路,且逃命去吧!”
陈氏还要拖拽,却被武士上前搡倒。待挣扎起来看时,岸上老爷的人头已经落地。陈氏看得真切,方不再啼哭,从容理理鬓发,心里默念着老爷的名字,趁满船人都涌到岸边观看,高声唤道:“老爷慢走!”毅然纵身跳入滔滔大江。可叹一个柔弱的痴情女子,此时已随着那滚滚的波涛追赶情人去了。人们远远看见,急忙回船搭救时,哪还有陈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