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朱元璋命应天知府亲自鞫审凶犯,这天将他宣进宫来,问道:
“犯人有无供辞?”
知府奏道:“杀人犯一口咬定是他亲手所为,无人指使。”
朱元璋无言。待知府退下,又命将右丞相汪广洋宣来,赐座之后,对他说道:
“朕自登基以来,忧国忧民,不敢懈怠。中书省是朝廷要害,尤为关注。因卿忠厚廉明,两度拜相,寄以厚望。依卿所见,如今朝廷有无疏露之处?”
汪广洋忖度着圣上的问话,稍迟了片刻,才试探着故意奏道:
“如今朝廷圣明,国泰民安,四方官员定期来朝述职,勤者上,庸者下,无不勤恳,臣以为这都是陛下的治国之功。”
朱元璋不悦:“朕命卿居官中书省,是为朕拾遗补厥,为何庸庸碌碌,一味****!”
汪广洋脸上赤红。他久历官场,几上几下,还能看不出近来圣上的意思!只因胡惟庸经营多年,朝野内外,四方勾连,别人奈何不得他。况且其对自己又一再表示亲近,从情面上也抹不开,便打定了洁身自好、与世无争的主意,每有闲暇,饮酒作诗,陪红伴緑,哪管许多。如今圣上责备,只得谢罪。
朱元璋直盯着他,缓了缓说:“胡惟庸家里出事,朕秉公而断,他私下有何言语?”
汪广洋奏:“胡丞相毫无怨言,虽痛失爱子,仍每天入衙办公,一如往常。”
朱元璋似乎失望,后来说道:“他既遭此祸,必然伤神,卿须多理些政事。”
汪广洋连忙称是。
朱元璋又特意嘱咐:“以后有事,及时入奏,不可擅作主张。”
汪广洋暗自一震,连忙领旨。
正在这时,内侍进来奏称韩国公在宫外候旨。汪广洋看看朱元璋。朱元璋心想,李善长久不入宫,为何今天主动前来?便冲汪广洋作了个出宫的表示,却命李善长进殿。
李善长已经六十多岁,上了殿来,紧趋几步,忙行参拜大礼。朱元璋安坐降旨:
“卿乃故旧,又是皇亲,便殿参见,可免去朝礼。”
李善长以头点地,道:“臣谢皇上恩典。”
朱元璋赐了坐位,问:“近来卿闲居在家,都做些什么?”
李善长奏道:“每天不过教导孙辈读书习业,将来好报效朝廷。”
朱元璋赞道:“如此最好。若勋旧子弟都能成材,乃国家大幸。”
李善长心里有事,见圣上和颜悦色,方慢慢鼓起勇气,刚要奏事,朱元璋却先问道:
“卿是本朝老臣,又熟悉典故,中书省如何辅佐天子治国,有何见解?”
李善长本来是受胡惟庸之托,前来探底的,没想到圣上先发制人,问的是同一话题,因毫无准备,想了半天,才试探着奏道:“臣以为中书省的职责,不过汇集天下政事,奏明天子,圣上裁定之后,再由中书省统帅六部依旨承办而已。”
朱元璋听了,不置可否,又道:“自秦汉以来,才有丞相一职,而中书省设立,历代职权不一,并无定制。”
李善长不知何意,只得称是。
朱元璋又道:“体制如此,贵在得人,而忠勤之士,委实难求。多年来朕孜孜不倦,意在选贤任能,终久未能如愿。”
李善长听出了话音儿,怪不得胡惟庸近来不安,看来确有缘故。此时不敢讲情,只得奏道:“陛下治国,雄才大略,必是臣下有办事不周的地方。”
朱元璋不乐:“不然。朕不知道人各有所长!然而身为人臣,不能怀揣伎俩,专生欺诳之事!”说着,直看着李善长。
李善长心里一沉,小心看着朱元璋,才一半解嘲,一半认真地奏道:“陛下金玉之言,可令天下人引以为戒。”
朱元璋便问:“卿来宫里,有何事奏?”
李善长正大不自在,哪里还管得了胡惟庸一案,忙道:“臣久不上朝,前来问安,并无本奏。”
朱元璋见李善长初来时似有心事,此时却言语吞吐,不肯明说,心生厌弃,冷冷看了他半晌。
李善长被盯得脸上发紧,背上冒汗,就要拜辞出宫。
朱元璋道:“卿没事时尽可入宫参见,不必非等宣召。”
李善长抹抹脸上的汗水,连忙谢恩。
朱元璋看着李善长的背影,深感此人心地深刻,难以重用,正自凝神,就见长随太监进殿奏道:
“午门外有外番使臣模样的人,牵着象马骆驼等候,因天色已晚,无人接待,奴才上前问明,原来是占城国使,因此不敢不奏明皇上。”
朱元璋听了惊讶。本朝历来以华夏之主自居,登基后曾派使臣四出宣旨,命周边四夷来朝称臣,如今番国使臣到了,岂能如此怠慢!当下降旨:
“引进宫来!”
长随太监得了圣旨,忙出去宣召。不一会儿,便将使者引上殿来。
原来此人经常在两国间走动,不但汉话说得绝好,大明礼节也十分熟悉。见了天子,以三跪九叩大礼参拜,又忙将本国表章恭恭敬敬捧了上来。
朱元璋却不开启,问道:
“贵使何时到京?”
来使奏道:“昨天晚上。”
“宿在何处?”
来使忙奏:“因天色已晚,臣寻了个客栈临时宿了,今天早早上朝奏事。”
朱元璋方问:“朝廷专有接待来使的衙门,为何在午门外逗留?”
来使只得奏道:“臣将书信递往礼部衙门,等了一天,无人问津,臣怕耽误了大事朝廷怪罪, 这才来午门外候旨。”
朱元璋听着,早已火起,这班狗官,如此无礼!忍着怒火,一边命人将占城国使送往朝廷馆驿,一边盘算着严加查处的道理。慢慢地,多日来那个蒙胧的意图终于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