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朝来,胡惟庸满腹心事。吴伯宗素来与自己不睦,贬往凤阳之前,又与他在金殿上闹翻,如今官复原职不算,又褒他屡献忠勤,却是何意?联想到圣上近来对自己忽冷忽热,如今又要亲自召见各省官员,显见得对中书省似有戒心,越想心里反越没底,便命领轿直奔韩国公府上。
李善长听说胡惟庸来访,命请至上房。
胡惟庸当初得力于李善长援引,才得以入朝为官,后来虽居相位,对这位勋臣仍十分尊重。这天心里有事,紧着奉承道:
“韩国公得议军国重事,想必多有劳苦,下官特来拜望。”
李善长淡淡一笑。心想,名义上共议军国重事,实际不过是陪太子在文华殿闲坐,圣上亲自理政尚嫌中书省荫蔽,再隔一层岂不更甚!便道:“老夫已经致仕,蒙朝廷不弃,不过得以跟班上朝,说不得劳苦二字。”
胡惟庸见李善长苦笑,知道不像想象的那样倚重,就大胆抱怨道:“如今圣上别出心裁,常常令人难以预料。”
李善长一向谨慎,如今胡惟庸出言不恭,不由心怯,忙说:“圣上雄才大略,我等不可妄加议论。”
胡惟庸见李善长郑重其事,暗想:“你韩国公尽管与圣上结了儿女亲家,未必便十分亲近,那回圣上感了风寒,没去探病,被汪广洋一本参了上去,虽未得罪,却也给了些颜色。”
只因对这位老恩公表示尊重,才点了点头,又拱手说道:“下官得丞相提携,才有今天,每每感恩不尽,因此无话不说。下官以为圣上虽广有谋略,未免有些多疑,常使人进退唯谷,不知所以。”
李善长为胡惟庸所动。自己何尝没有同感!从近处讲,公主成了自己的儿媳,依常理与圣上是进了一层,谁知反动辄得罪,感觉尚不如先前。自那次被汪广洋参了一本,心中怏怏,后来命共议军国重事,不过徒有虚名,哪有半点恩宠。
胡惟庸见李善长沉默无言,又乘机说道:“便如丞相督造中都,费了多年辛苦,圣上巡幸一遭,却怪工程不合法度,立即降旨停建,使得耗资巨大的中都只落了个凤阳府的用场,令人不解。”
李善长的心当时就沉了下去,问道:“圣上怪罪不合法度?”
胡惟庸见李善长脸色突变,知道触到了他的心病,有些幸灾乐祸,郑重说道:“下官亲耳听圣上说的。还说耗费巨大,激起民怨等等。”
李善长简直僵在那里。中都之废,自己干系重大,尤其是那压镇之说,更是难逃其责。中都罢建之初,心中惴惴,幸亏圣上没有再问,反把临安公主下嫁自己门下,才安下心来,没想到圣上却把帐记在心里,怎能不心乱如麻。当时硬撑着说:
“我等为朝廷办事,哪能落得十全十美,不降大罪,就是万幸了。”
胡惟庸看出李善长心口不一,附和道:“韩国公侍奉圣上多年,自然早已品出了个中的滋味。”说罢,又道:“丞相如今正被倚重,不知听没听到圣上对中书省有何评价。”
李善长本是工于心计的人,自然明白胡惟庸的意思,因为同病相怜,便如实说道:“圣上没有对老夫说过丞相的好歹。”说完又道:“既然知道圣上心多,处事还须小心谨慎一些。”
胡惟庸知道李善长说得尽是实情,忙道:“多承丞相指点。”又说:“如今朝里新设了通政司,中书省许多事情不摸头脑,丞相在驾前威望甚高,还盼多多关照。”
李善长笑而不答。
胡惟庸知道李善长爱摆长者的架子,告辞时又道:“今后下官当常来请教。”
李善长却道:“不可。你我都是朝里的重臣,先前你入朝为官,又是老夫全力保荐,如今又多了层姻亲,好几层的关系,往来太密,反令圣上多心。”
胡惟庸听了,也觉有理。
李善长方说:“日后有事,可命存义转告。”
胡惟庸方觉得李善长果然深沉。
过了两天,朱元璋把李善长召进宫来,问道:“听说卿与胡惟庸结了儿女亲家?”
李善长一怔。此事已过去了三年,为何现在问起?不由想起那天胡惟庸过府造访的事。早就听说圣上耳目很多,莫非由此而起?只得故作淡淡地奏道:“臣那年督造中都时,听说胡惟庸的侄女儿嫁给了存义家的李佑,臣事后方才知道。”
朱元璋看出李善长多心,说:“儿女之事,朕不过随便问问。”
李善长听了,这才稍稍把心放下。
朱元璋又道:“朕命卿与文忠共议军国重事,无奈中书省与各部仍习惯直接奏闻,故极少劳动,遇有大事,才将卿等宣来咨询。”
李善长谢道:“承蒙陛下爱重,臣敢不尽心!”
朱元璋方道:“胡惟庸主持中书省以来,办事勤恳,朕念其任右丞相多年,欲擢为左丞相,统帅六部,或更为方便。”
李善长发愣:“近来中书省屡受遣责,为何又将胡惟庸调升?心里疑惑,但毕竟对胡惟庸说来是件好事,忙奏:“胡丞相早年跟随陛下,经过多年历练,越发成器,陛下慧眼识人,定然不差。”
朱元璋细细打量着李善长,见一脸惊喜,果然对胡惟庸一片褒辞,又道:“中书省总天下之政,人少事繁,仍命左都御史汪广洋任中书省右丞相。”
李善长这才明白,原来还有下文。不由又动了心思:汪广洋二次拜相,虽在胡惟庸之下,看来圣上别有用意。因刚被他劾了一本,不愿露出记仇的迹象,忙道:“臣以为两人同署中书省,必然相得益彰。”
朱元璋亦有同感,方觉此话不虚。
第二天,朱元璋在朝上把与李善长说的原封不动降下旨来,又将御史台右都御史陈宁升了左都御史。
圣旨一降,胡惟庸喜出望外。他万没想到,圣上表面对自己多有指责,内心仍然这般倚重。多年来中书省左丞相虚位以待,只怕委给旁人,如今稳坐了中书省头把交椅,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权臣,还怕什么!想到这里,心花怒放,忙出班磕头谢恩。
汪广洋由左都御史升了右丞相,本该庆幸,却没有露出欢喜的颜色。陈宁本性不甘居人下,如今御史台别人再无出其右,喜悦之情不在胡惟庸之下,也忙出班谢恩。
散朝之后,朱元璋单独将汪广洋召到便殿,说道:“这次卿仍回中书省,由现官官升一品,意下如何?”
汪广洋不敢怠慢,忙再谢恩。
朱元璋道:“自朕渡江之后,卿即侍从左右,多年来颇有功劳,只是居官喜欢宽和自守,谦恭避让,朕则不喜。”
汪广洋见话里多有责备,脸上涨红,连忙称罪。
朱元璋又道:“开国之后,文臣封爵的不过李善长刘伯温与卿三人,如今刘伯温亡故,李善长致仕,唯卿仍委以重任,能不庆幸?”
汪广洋连连谢恩。
朱元璋方道:“多年来中书省一人当政,今命卿入府理事,虽暂居右丞相之位,须仔细体谅朕的用心。”
汪广洋多年侍奉朱元璋,至此已听出话中的深意,此时要换成个热衷的人,必然受宠若惊,感恩不尽,而汪广洋近年来宦海沉浮,那心却有些冷了,加上素知胡惟庸有淮西人的势力,又心性强悍,与其共事,实在有些发怵,况且前面有杨宪的例子,更是心怀畏惧,所以加封之后,并没有过分惊喜,此时,也只是照旧谢恩而已。
朱元璋知道汪广洋遇事不喜形于色,并不介意,又特意赐宴款待这位心腹大臣。席间问道:
“朕听说卿十分好酒?”
汪广洋警觉,奏:“臣喜酒,不敢好。”
朱元璋却道:“朕亦喜酒,,然而颇有节制。杯中之物,可助一时之兴,却足使人逸乐亡身。”
汪广洋听了,不觉悚然,忙放下杯箸,连连称是。
朱元璋却将酒一饮而尽,道:“朕赐的酒却不可不饮。”
汪广洋这才忙又端起酒杯,小心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