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过了两天,朱元璋又把新任通政使曾秉正宣进宫来,告诫道:
“增设通政司,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先前朝廷曾设了登闻鼓,后又特意下诏,允天下臣民入朝奏事,无奈殿庭森严,权臣阻隔,虽然言路洞开,如今形同虚设。朕忧国忧民,寝食不安,方才单设一府,以使天下言路畅通无阻。”
曾秉正深知圣上信任,谢道:“臣蒙陛下爱重,不敢辜负朝廷的厚望。”
朱元璋又道:“卿先前不过一个刑部主事,官职卑微,如今身居要职,官至五品,务必不避权贵,恪尽职守。”
曾秉正见一再叮咛,忙奏:“臣谨遵旨。”
过了两天,曾秉正呈进第一封奏章。朱元璋见是节写的副本,知道是实封入递的机密。待仔细看时,不由拧紧了眉头。
原来,奏章呈自陕西凤翔府。奏的是吉安侯陆仲亨从凤翔还京,没有朝廷印信,却要强乘传驿。凤翔县驿马因官差未归,误了他的行期,吉安侯竟命家将把驿站领班殴打致残。领班不服,告到府衙,凤翔府无奈,只得奏明朝廷。朱元璋看完,心头火起:朕早已降旨,设有朝廷的印信,无论官职高低,一概不准擅乘传驿,何况还如此蛮横无礼!又联想起巡幸中都时,亲见他一夜竟娶两房妾室,凡此种种,足可见此人恃功忘法已到了何等地步,想到此处,忍无可忍,降旨:
“将陆仲亨宣进宫来!”
内侍领旨,不一会儿便将陆仲亨引进便殿。
陆仲亨年前急着赶回京城,不过是为了多在京快乐几天,这天正饮酒作乐,方自高兴,忽闻宫里召见,满腹狐疑进了便殿,见圣上一脸阴沉,不由心里打鼓,远远跪下。
朱元璋盯了他一眼,厉声问道:“你可知罪?”
陆仲亨见圣上声色异常,心中大恐,却不知道被朝廷拿到了什么过错,又不敢否认,只得奏道:
“臣知罪。”
“何罪?”
陆仲亨胆怯,朝上看了一眼,难以回答。
朱元璋见陆仲亨一脸委糜,越发怒道:“这样的模样,还能充任武将!”
那里忙将头埋下。
朱元璋才道:“不但如此,仗势欺人,强乘传驿,是何道理?”
陆仲亨心里一颤,哪个挨刀的告进朝来?来不及多想,只得小声奏道:
“臣知罪。”
朱元璋见他心怀畏惧,才消了消气。此人与自己同乡,多年来多有看顾,无奈他粗俗无知,恃功自傲,越发不知好歹,若不处罚,朝里还容得了他们?又板着脸怒道:
“若都象你一样,天下马户尽用子女换钱买马,能够你等征用?”
陆仲亨知道鞭挞凤翔驿站掌班的事发了,心中惶恐,低头不语。
朱元璋见状,更知是实,当即降旨:
“功臣得爵不易,朕不忍严责,有过不罚却又无以服人,只得削去你的庄田,另将罪过布告天下,以示惩戒。”
陆仲亨大惊。夺去二千亩田产不算,还要布告天下?又不敢不服,只得谢恩。
朱元璋不屑一顾,袍袖一拂:“回家闭门思过!”
陆仲亨看了朱元璋一眼,无可奈何,抹去额上的冷汗,低头出宫。
陆仲亨一肚子懊恼回到家里,如芒刺在身,坐卧不宁。只为私自乘了一趟传驿,丢了两千亩良田不算,还要臭名远扬,从此吉安侯走到哪里,都知道是个挨了责罚的罪臣,还不像脸上刺了字一样!正自焦灼不安,忽然想起一人,若求他在圣驾跟前讨个人情,许能从轻处罚。打定主意,待擦黑之后,命人封了五十两黄金,亲自到胡惟庸府上求见。
胡惟庸听说陆仲亨造访,已猜出他的来意。原来,通政司设立之初,胡惟庸确实断了内外的消息,心中好不郁闷。那天宋濂的孙子、新补的殿前礼仪校郎宋慎过来传达皇上的口谕,胡惟庸见他年纪轻轻,竟这般得宠,便生出拉拢之心,当面将宋慎夸赞了一番,又命他时常来相府玩耍。宋慎正在少年,见当朝丞相这样和蔼可亲,巴不得奉承,便隔三差五到相府走上一回。原来凡作殿前礼仪序班的人,多是皇上亲信,大内的机密并不避讳,胡惟庸本是有心的人,每每有意打听里面的事情,宋慎有问必答,自己所见所闻无一隐瞒。这天,就说到了吉安侯得罪、皇上责罚的经过,因此陆仲亨夜晚前来,又带了厚礼,胡惟庸便猜中了**,待二人见面寒暄过后,说道:
“本相与陆大人俱是同乡,彼此往来,何用这样客气!”
陆仲亨脸上赧然,忙道:“区区薄礼,不足为敬。陆仲亨一介武夫,常年奉旨在外,还多赖丞相在朝中关照。”
胡惟庸见陆仲亨不肯直说,也不挑破,只道:“这是自然。”
陆仲亨知道胡惟庸城府极深,暗想,论理,自己是朝廷功臣,位至侯爵,胡惟庸毫无战功,不过近年发达起来,做了朝中一品丞相,设若没有淮西人的维护,根基必不牢固,当年自己在凤阳娶妾时,他还远远送去彩礼,以示亲近,谁知今天却端起了架子。然而自己得罪在身,有求于人,又说不得这些,只得厚着脸面说道:
“今天前来,有一事相求,还望丞相在圣驾跟前代为说情。”
胡惟庸这才爽朗一笑,道:“陆将军说的可是私乘传驿,圣上降罪的事?”
陆仲亨见胡惟庸消息这般灵通,必是已从圣上那里得了底细,更加仰服,忙道:“丞
相消息果然灵通,本官正为此事而来。”
胡惟庸见陆仲亨诚实,说道:“本官也是刚刚得知。然而以往钦定的事情,本相难有作为。”胡惟庸说的是实情,尤其是近来,更是如此。
陆仲亨忙道:“二千亩田产,本官甘愿受罚,只求免去布告天下一节。”
胡惟庸沉思了一会儿,特意说道:“未设通政司之前,若有这样的本章,本相必然斟酌上奏。如今凡事不让中书省预闻,常道皇上金口玉言,既已降罪,恐难改口。”因见陆仲亨一脸失望,又说:“然而将军相托,只能在圣上高兴的时候冒冒风险,圣上能否开恩却也难说。”
陆仲亨见胡惟庸终于答应,已经感恩不尽,紧着谢道:“全赖丞相。”
胡惟庸安坐一旁,含笑不语。
陆仲亨又奉承道:“我等常说,朝中有一位淮西籍的丞相,真是淮人之福。”
胡惟庸方道:“本官虽居相位,却不忘淮人实为一体。实不相瞒,自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后,圣上对功臣的举动就十分留心。当年费聚在苏州时被魏观参了一本,失了爵位,贬往西北,后来虽然勉强复爵,人仍常年在边疆当差,如今陆大人又步了其的后尘。还有那德庆侯廖永忠,天大的功劳,还不是触忤了圣上,命都丢了,他不是淮西籍人,当然好歹也说不得了。”
陆仲亨听了,连连点头,道:“丞相说得极是。”
胡惟庸这才说道:“本相在朝中也需将军鼎力相助,沟通消息。”
陆仲亨忙道:“丞相放心,这是自然。”
胡惟庸见陆仲亨爽快,心里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