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天,朱元璋因胡惟庸擅权,退朝后还面带怒容,原以为他资历较浅,命他执掌中书省似还放心,如今看来,此人喜欢擅自作主,还不知有多少事不曾奏闻,想到这里,立时从心里对他冷了许多。这时,侍候在一旁的长随太监天顺见皇上闷闷不乐,猜想必是胡惟庸所惹,便仗着多年侍奉圣驾有功,如今又升了五品官衔,也是为了讨好圣上,就忘了宫里的忌讳,试探着问道:
“皇上龙颜不悦,莫不是因为胡丞相的缘故?”
朱元璋陡然一愣,直盯住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心想,这个太监窥透了朕的心事,莫非有何用意?外朝权臣当政,宫内的宦竖竟也无法无天起来!
天顺见皇上眼神不似往常,被盯得浑身毛孔都张大起来,倒退一步,嗫嚅道:
“皇上。”
朱元璋逼视着他,问:“宫里的禁令,你可记得?”
天顺自知失口,慌忙下跪:“奴才记得。”
“来!”朱元璋喝了一声,左右太监们齐刷刷站了一排。
“将这不知时务的东西赶出宫去!”
那些平时在天顺面前畏首畏尾的太监们哪敢怠慢,一涌而上,掳起天顺的胳膊。朱元璋又怒斥道:
“解回原籍,永不录用!”
天顺已被吓得魂出七窍,哪敢讨饶,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殿外,连朝侍奉了多年的皇上谢恩的功夫也没给他留下。
朱元璋刚平了一口怒气,太监来奏:
“曹国公从盱眙回京,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知道是李文忠回来了,略一思索,降旨命他进宫。
李文忠进了便殿,紧趋几步,下跪奏道:
“臣李文忠叩见陛下。”
朱元璋见他一脸悲伤,又以大礼相见,知道按乡间规矩,父母丧期,见了娘舅都须如此,心里怜悯,破例给他赐了座位,又简略问了奉父母合葬的经过。
李文忠禀报完毕,谢道:“父母能有今天,全赖陛下的大恩。”
朱元璋没有言语,看了李文忠半响,却自感慨地说:
“朕自起事以来,深知凡军国大事非骨亲近臣不能相托,你掌管的大都督府朕颇放心,而中书省和御史台也是朝廷要害,却无可托之人,常道忠孝不能两全,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不可居家守丧,你与李善长帮助太子总军国重事,今后三府的事情先呈你等审视。”
李文忠不知内情,以为是命自己为朝廷分劳,忙道:“臣家父生前对陛下感恩戴德,九泉之下,亦当如此。朝廷大事,陛下只管吩咐,只是三府事务繁杂,臣只怕见识短浅,辜负了陛下的倚重之恩。”
朱元璋却说:“无妨,你等只须问清事情原委,即时奏明即可。”
李文忠方才咯噔一下,明白了自己的职责。
第二天上朝之后,朱元璋降旨:
“天下大事,或急或缓,若不妥善处置,国家必受其累。今命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辅朕共议军国重事,中书省、御史台、大都督府凡有要事,均须陈明,尔后听从处置。”
别人听了倒也无碍,唯独胡惟庸听了,大不是滋味,当下惊呆:莫不是冲自己而来?
朱元璋又道:“先前,朕有感于言路闭塞,曾下诏求言,意在使普天之下百家争鸣,共为朝廷拾遗补厥,诸卿均是天子近臣,殿廷之上,可随时指责时弊,畅所欲言。”
满朝文武互相观望,不知圣上的用意。片刻,翰林检讨吴伯宗出班奏道:
“臣有一事,久存于心。前苏州知府魏观本是天下名吏,出任苏州之后,一改前任敝 政,三年下来,民心大顺,朝廷课考,列为甲等。后因朝廷另有任用,当地百姓竟联名上书,挽其留任。陛下爱民如子,遂允民情。后来只因苏州府衙搬迁一事,陛下怒其兴张氏既灭之基,降旨诛杀。臣闻至今当地百姓对魏观怀念依旧,臣以为朝廷应降一旨,褒其抚民有方,令天下官吏效仿。”
朱元璋听了,心中犯恼:又一个不知好歹的臣子,竟敢翻钦定的案子,要不是冲你年轻有为,立时一个死罪!
胡惟庸站在班首,早见朱元璋隐隐露出怒容,心想,吴伯宗也越发胆大包天起来,这不是指责天子的过失!不失时机地出班奏道:
“魏观在张士诚旧宫上大兴土木,早已查实,不但奢侈不法,而且迎合吴人怀旧之心,助长对我朝的怨恨,陛下已经严惩,臣以为此案决不可翻。”
朱元璋降旨求言,意在找中书省的毛病,不想吴伯宗不识时务,便依胡惟庸话音降旨:“魏观虽有政绩,但有不赦之罪,岂能为他正名?”
谁知吴伯宗年轻气盛,又奏:“臣以为魏观一贯名声卓著,便是有罪,身后不足埋没其名。”
朱元璋见吴伯宗竟敢忤旨,当即大怒:“莫非是朕有错不成?”
吴伯宗见势不妙,只得下跪谢道:“是臣无知。”
胡惟庸瞅准时机,落井下石,出班奏道:
“吴伯宗狂妄无理,臣恳请陛下降罪。”
朱元璋深记着吴伯宗揭发胡惟庸的功劳,但也不能不刹刹这个才子的气焰,降旨道:
“吴伯宗刻意忤旨,可至凤阳自省。”
吴伯宗见胡惟庸推波助澜,义愤填膺,圣上有旨,又不得不从。
下了朝来,朱元璋命翰林学士宋濂侍坐,问:“卿以为吴伯宗其人如何?”
宋濂为人诚恳,奏道:“吴检讨年轻气盛,却对陛下忠心耿耿。”
朱元璋想,刚将吴伯宗贬出朝去,宋濂仍然如实评价,可见此人从不作假,这时正巧内侍奉来甘露,降旨道:
“赐与宋学士。”
宋濂听了,慌忙下跪谢道:“甘露本是陛下专享之物,臣万不敢尝!”
朱元璋见这个老臣一脸窘急,十分可爱,索性从内侍手里接了过来,亲自送到宋濂手上。宋濂不敢违旨,颤颤地接在手上,却不敢去喝。
朱元璋动情地说:“先生多年对朕忠心耿耿,教导众皇子又竭尽心智,理当敬重,这甘露采自芭蕉花苞中,饮了可延年益寿,好与朕同享太平之福。”
宋濂见圣上诚心赐给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语塞,方敢用嘴唇略略尝了一点,果然甜润非常。朱元璋点头,问道:
“朕听说先生金华老家子孙满堂。”
宋濂忙答道:“托陛下的洪福,臣现有二子一孙。”
朱元璋问:“孙子年纪几何?”
宋濂道:“刚刚一十六岁。”
朱元璋点头:“可以任事了!”
宋濂不知所以,只得点头。
朱元璋又问:“叫何名字?”
宋濂不知道圣上对自家孙辈为何这样关心,只得奏道:“名唤宋慎。”
朱元璋这才说道:“先生为朕辅导太子和诸王,朕亦为先生教导子孙。想先生金华家中也需有人料理,可将长子留下,命次子与宋慎来朝作官。”
宋濂慌忙跪倒,谢道:“臣子孙不才,恐无大用,况且宋慎年幼无知,更不堪受封。”
朱元璋却道:“固然年轻,与勋臣子弟一起作一名殿前礼仪校郎又有何妨。”
宋濂本想推托,见圣上说到这里,不敢再一味坚辞。
朱元璋道:“朕因卿诚实忠厚,才与勋臣同等看待。”
宋濂连忙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