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元璋、马皇后正说着加封亲家李善长兄弟的事,忽然内侍来奏:
“皇舅曹国公忽染重症,现在已不能言语。”
朱元璋听了一怔,知道说的是自己的姐夫、大都督李文忠的父亲李贞。忙问:“现在景况如何?”
内侍奏道:“只说情形不好。”
朱元璋心里倏然一沉,这位皇舅非他人可比。当年朱元璋家境贫困,经常缺衣少食,多亏这位二姐夫倾尽家产,尽力周济,才得以勉强渡日。朱元璋成事以后,痛感双亲去世时无力行孝,对李家的恩情感念非常,加上李文忠为本朝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在军中位列第二,父由子贵,对这位姐夫更加另眼相看。登基之后,除按古礼将李贞封为附马都尉、右柱国、曹国公,又在宫殿西侧为他专门建了养老的宅邸,闲暇时经常召进宫来或亲自过去闲话叙旧,亲情非同一般,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立即与马皇后一起出宫探视。
来到驸马府前,太监早通禀进去,李文忠听说圣上驾到,忙迎出门来。朱元璋来不及细问,直接到了病榻跟前,见病人果然呼吸急促,正在昏睡,竟是十分沉重忙俯下身子,挽起老人一只手,强忍悲恸,问道:
“还认不认得为朕?”
李贞睁开双眼,嘴唇翕动,竟难以出言,忽然双眼一闭,唔唔哭出声来。
朱元璋知道他还明白,却说不出话来,看着那副招人怜悯的模样,当年这位姐夫的许多好处,一齐涌到眼前,不由泪流满面。旁人见圣上伤痛,忙上前来劝,李文忠更是忍着泪水跪请圣上到别处歇息。朱元璋这才抹抹眼泪,又呆呆看了一会儿,见那里只是仰脸哭泣,只好退至堂屋坐下,李文忠率家人忙又磕头谢恩。
朱元璋将眼泪抹干,说道:“你父忠厚一生,谁料忽然病到这种地步,令人痛惜,你等尽心侍奉,短缺什么,只管到宫里去取。”
李文忠奏道:“陛下这样爱护,臣一家不知如何感恩。”
朱元璋又道:“你父若有意外,速报进宫去。”
李文忠含泪领旨。
朱元璋这才出门上辇回宫。
一连几天,朱元璋无时不挂牵着李贞的病情,每天命人问候数次。这天傍晚,朱元璋下朝刚回到坤宁宫,忽然内侍引李府家人来奏:
“驸马都尉已于酉时薨逝。”
朱元璋听了,悲从心生,忍了半响,才含泪对马皇后说道:“二姐过门之后,姐丈与我家亲同骨肉,父母在时,李家最为孝顺,当年父母嘱咐日后谁有发达之日,不可忘了李家之恩,父母之言,声犹在耳,姐丈却已仙逝,怎能不令人痛心!”
说罢,又忍不住双泪交流。
马皇后听了,先自垂下泪来,见朱元璋伤心,忙劝道:“陛下不要过分伤情。常道‘人生由命’,驸马已年过七旬,能无灾病!况且又多年蒙恩,如今父子都封作列公,驸马也该含笑九泉。”
朱元璋听了,方想,如今也算对得起李家的恩情。尽管如此,仍传旨辍朝三日。第二天,又亲自过府祭奠,并在灵前封李贞为陇西王,之后,对李文忠说:
“你母亲贤惠一生,不幸早逝,当年葬在家乡盱眙县灵迹乡斗光山之原,朕登基后曾传旨修筑坟墓,如今将你父母合葬才是。”
李文忠忙奏:“臣也是这样想的,正要奏明陛下。”
朱元璋道:“如此先命人到你母亲墓前告祭。”
李文忠见陛下想得这样周到,更是从心里感动。
李贞灵柩发引这天,朱元璋早早登上皇宫西城,望见车幡出府,命人为其焚化纸钱送行,直到灵车渐渐远去,仍不忍离开。想起自家亲戚不多,如今只剩下这位姐丈,竟也匆匆故去,人生无常、生命苦短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又添了许多怅惘与悲凉。
谁知朱元璋连日伤痛,这天又在城楼寒风中站得久了,不觉染上风寒。回到宫里,天旋地转,病倒在床,只得将国事委给胡惟庸等人,卧床将息。朱元璋因马皇后年过四旬,近年来精力已减,不忍过分劳动,这次便住到郭惠妃房中。郭惠妃温柔体贴,多年来侍奉朱元璋,除了马皇后再无他人可比,这次更是倾尽心力,将朱元璋照顾得无微不至。朱元璋平常黎明即起,半夜才睡,一年四季,始终如一,如今身不由己,难得在郭惠妃这里昏睡了几日,那天觉得身上渐轻,却仍庸懒异常,索性继续将息休养。这天正把着惠妃那只玉手出神,无意间却看见了屏风上那首唐诗,不由神情专注起来。原来这诗正是那年命宋濂抄的《上元怀古》,读着读着,蓦然一惊。原来,朱元璋以往从未如此放任,不由警觉,莫非朕生出懈怠之心!想到这里,一跃坐起。郭惠妃大吃一惊,连忙下地,问道:
“陛下有何不好?”
朱元璋嗔怪:“为何让朕在这里居住如此之久?”
郭惠妃不解,小心侍候了半天,反受遣责,只得奏道:“陛下龙体欠安,这才——”
朱元璋厉声截断:“早该让朕上朝视事!”
郭惠妃一腔委屈,跪在地上,壮着胆量劝道:“陛下尚未痊愈,需珍重自家龙体。”
朱元璋这才缓了缓,降旨:“扶朕下地行走一回。”
郭惠妃见那里执意下床,不敢违拗,忙服侍着穿了鞋袜,命宫女与自己一同搀扶朱元璋在屋里踱了两趟。朱元璋尽管还觉得头重脚轻,却不肯再上床躺卧,歪在被罗旁直冲着屏风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