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恭恭敬敬参拜露坐请雨归来的圣驾。左丞相李善长出班贺道:“从昨晚开始,京师四郊普降大雨。今早又有徐州、无锡的快马入朝报喜,都称两府昨天万里无云,转眼之间普降大雨,不知是何缘故。”
朱元璋听了,更加得意。没想这次露坐,竟有如此的功效,于是冲百官说道:“朕承天命,执掌乾坤,一旦有事祈告神灵,竟立见效验,可见是上天垂情。”
众文武贺道:“陛下精诚所至,感动了上苍。”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数月不雨,也曾多方筹措,都功效不明,朕亲祭山川坛,喜雨立降,此岂偶然?”
胡惟庸忙出班奏到:“臣随陛下至山川坛露坐,只觉仙气笼罩,非同一般。果然未出三天,四方皆雨,这等洪福,常人能有!”
朱元璋听了,更加自负。心里高兴,当下奖旨:
“这次太常寺少卿胡惟庸随朕露坐,恪尽职守,多有辛劳,特擢升为太常寺卿。”
胡唯庸听了,喜出望外,忙出班谢恩。
李善长又出班奏道:“我朝不光天气转顺,南北战事也捷报频传。征北大将军徐达平定山西后,又乘势收复了陕西。征南将军廖永忠亦平定了广西,已与另一路征南大军会师于象州城下。”
朱元璋闻奏大喜,正要开口,忽见老儒朱升移出班序,朝上奏道:“如今我朝国运昌盛,佳音频传,可喜可贺。然而臣已老迈,天下未定时,不敢告归,今国家已立,天下将平,乞圣上怜悯,允臣回归故里,早备容棺之墟。”
朱元璋先是一楞,继而又想,这种老朽,告归也罢,便道:“卿回乡颐养天年,也是美事。”
朱升恭恭敬敬谢了圣恩。
散朝后,朱元璋退到便殿,李善长跟来奏到:“臣已遵旨命人去往南昌,宣江西参政杨宪来朝。”
朱元璋点头。
李善长看了朱元璋一眼,奏道:“上次罪臣张来硕奏称宫女熊彩云许配的杨希圣,就是杨宪的胞弟。”
朱元璋盯着李善长。杨氏兄弟在朝为官,满朝尽知,何用提醒!不由想起杨宪和李善长不睦,对眼前这位左丞相的居心顿生警觉,于是问道:“杨希圣看上去颇有其兄的风范,卿以为如何?”
李善长却摇头,道:“虽然如此,却颇自负。”
朱元璋立问:“何以见得?”
李善长胸有成竹:“就如陛下这次为天下露坐请雨,杨希圣便有闲言。”
朱元璋内心一震,盯住李善长的眼睛。
李善长见圣上专注,从容奏道:“杨希圣私下对人言讲,圣上爱民之心令人钦敬,然而久旱逢雨,亦是常事。”
朱元璋不听则已,一听此话,犯了大忌。当时脸色骤变:大胆!分明是对朕不恭,流言惑众!不由联想起其妻熊彩云仍在宫中,那天将张来硕碎尸之后,杨希圣虽也口称“圣恩”,未免不心怀嫉恨,一时恼羞成怒。
李善长又奏:“杨希圣在中书省为官,不过参议之职,平日却恃才傲物,擅越上官。”
朱元璋盯着李善长,等待下文。
李善长忙奏:“就如李彬被斩一案,本来二人都供职中书省,杨希圣不向臣透露半点消息,却直接把李彬告到御史台。李彬固然有罪,臣以为这种邀功之举不合情理。”
朱元璋心说,这种年轻狂妄之人,对朕还敢说三道四,能把你放在眼里!再也忍耐不住,降旨道:“宣杨希圣进宫。”
长随太监应声领旨下殿。
李善长又趁空奏道:“杨希圣之兄杨宪资历不如汪广洋,这回却封在了汪广洋之上。”
朱元璋见李善长得寸进尺,忽生反感:“此人好不识抬举。”猛盯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卿莫非也怨朕不成?”
李善长脸上大窘,正要赔罪,恰巧太监进来奏称:杨希圣已经宣至。
朱元璋已迫不及待,立命带进殿来。
青年朝臣杨希圣弱冠之年就做了中书省参议,不仅靠了本人的才华,也得益于胞兄杨宪的援引之力。正由于这样,难免有时“水满则溢”。这天被无端宣进宫来,一路七上八下,心中惴惴。进了便殿,见圣上一脸威严,正怒视着自己,忙紧趋几步,上前下跪奏道:“臣杨希圣见驾来迟。”
朱元璋见杨希圣年纪轻轻,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果然与杨宪有些仿佛,心中反倒更恼:这等后生,最易狂妄,劈头怒道:“你可知罪?”
杨希圣浑身一颤,稳了稳心神,才壮着胆子奏道:“罪臣不知。”
朱元璋大怒:“你一贯妄自尊大,目无上司,如今又讥讽朝廷,还不知犯下大不敬之罪?”
杨希圣本是绝顶聪明的人,进殿后见李善长坐在一旁,已感到不妙,此刻又见降下“讥讽朝廷”和“大不敬”等罪过,顿时吓得魂出七窍,情急之中,才想起恐怕是缘于私下与同僚说的那两句有妨碍的话,心里后悔不已,由不得也就认了:“罪臣有口无心,绝无半点轻视陛下的意思。”
朱元璋见杨希圣一点即透,如此敏感,还不是欲盖弥彰!因又想起那天宫女熊彩云吞吞吐吐的模样,原来他们心心相印,一时怒火中烧:“大胆杨希圣,分明对朕心怀怨恨。”
杨希圣就是没有此心,也能听出朱元璋话中之意,顿时大恐,忙以头磕地,向上奏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以死相报尚且不足,那敢有半点怨言。”
朱元璋见杨希圣这样惧怕,反认定触到他的痛处,直直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冷冷地说:“倒是一副满好的皮囊!”
杨希圣听出圣上话音不祥,浑身已像筛糠一般。没容他张口,上面早降下旨来:“处以劓刑,然后发往淮安种田!”
杨希圣如闻霹雳,当时俯伏在地,哀求道:“陛下开恩,臣愿求一死,不愿以废人戴罪苟生。”
此时的确良朱元璋哪顾杨希圣哭声哀哀,眼瞅着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杨希圣掳下殿去。
突然,朱元璋回过头来,冲一旁李善长问道:“朱升告归,可有缘故?”
李善长一怔,方才小心奏道:“朱升确已老迈昏庸,臣倒不曾听说他有何怨言。”
朱元璋又问:“朕曾降旨,宣曲阜孙子五十五代嫡孙孔克坚来朝,为何不见动静?”
李善长忙奏:“正巧今天宣使还朝,说孔克坚年老多病,欲请旨命其儿子孔希学来朝见驾。”
朱元璋心里长气:什么大病,如此推托,分明是轻视本朝!想到这里,怒道:“圣人的子孙,也是大明的臣民,岂容推三托四!朕亲制书信,宣他来朝,看还敢有何言语!”
李善长忙道:“陛下如此大恩大德,他敢再执迷不悟。”
朱元璋当即写了书信,命人驰送曲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