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朱元璋果然斋宿华盖殿东庑。
晚膳过后,朱元璋边批奏章,边想白天朝上的事,仍禁不住心里长气。采取宫人本是有关衙门的事,经他张来硕一奏,岂不是怨恨天子无道!这种不知好歹的逆臣,死有余辜!
正自气恼,忽见一旁打扇的宫女面熟。凝神看了片刻,才想起传唤太子的那天晚上打扇的便是她,不由问了一句:“叫甚名字?”
宫女没有想到皇上正看着自己,怯怯地答道:“奴唤熊彩云。”
朱元璋一愣,睁大眼睛盯住这个形容俊俏的女子。
熊彩云羞怯地垂下头去,不知所措。
“哪里人氏?”
熊彩云不敢抬头,回道:“奴家就在京城。”
“是宣使熊遵道的妹子?”
熊彩云蓦然一惊,抬头惶然地看着皇上。这时,朱元璋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地双水灵灵的大眼果然秀美动人。再仔细一看,只见眉如黛染,脸若凝脂,清丽自然,其品格风韵,晚有十分的人材,怪不得早早许配了朝臣杨希圣,原来人物蛮好。朱元璋越看越不是滋味,哼了一声,问道:“可愿进宫?”
熊彩云略一迟疑,偷瞥了皇上一眼,只见那张脸比平时更加古怪,嗫嚅道:“情愿。”
朱元璋似乎已窥透了这个女子口是心非,劈手攥住她那白皙的胳膊,猛地一抻,将其身子拽入怀中,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强忍妒火,怒道;“普天之下,都是朕的臣民,你一个贱女子,侍奉朕尚不知道是今生的造化!”
皇上如此突兀,把个熊彩云吓得魂魄出窍,早忘了羞怯,仰脸看着皇上,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猛地埋下头去,狠狠地在那张嫩脸上狂吻了一遍,见软绵绵一个女子酥在自己怀里,毫无意志,方才消了几分怒气,双手一搡,将熊彩云摔到对面的御榻上。见熊彩云失魂落魄,羞怯难当,又盯了半晌,才自负地说道:“朕正值斋戒,岂容你们这些贱辈乱了朕的大事!”
熊彩云见皇上平息下来,这才敢挽一挽乱发,又忙从地上拾起宫扇,重新侍候皇上打扇。
过了三天,依然骄阳似火。朱元璋一脸阴沉,冲满朝文武说道:“常言道,为君者不可一日无民,为民者不可一日无食。数月不雨,已违农时,朕决意明天亲赴山川坛露坐,为民祈雨。”
皇帝有言在先,百官一时无话。
片刻,李善长出班奏道:“陛**恤百姓,臣等万分敬仰,然而眼下正值暑天,赤日炎炎,炙人肌肤。陛下贵为天子,暴露于烈日之下,如何使得?”
朱元璋道:“朕心焦虑,甚于熬煎,何惧烈日!”
太常寺少卿胡惟庸左右看看,也出班奏道:“陛下至诚,苍天可鉴。臣以为陛下既已斋戒,明天去山川坛祷毕即可回宫,不必露宿于外。”
朱元璋沉着脸说道:“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劝。”
百官见朱元璋这样说话,再不敢出声。
第二天刚觉四鼓,朱元璋便在华盖殿东庑早早起身。长随太监天顺侍候皇上盥洗完毕,马皇后已命人从后宫送来素服草鞋。左右侍候换上,天顺下跪请旨:“看不皇上坐辇还是乘辂。”
朱元璋一脸凝重:“徒步前往。”
天顺听了,忙向候在奉天门外的太常寺少卿胡惟庸传旨。原来,今天由主管祭祀的太常寺官员陪侍其余朝臣各守其职。
朱元璋在随行太监的簇拥下出了奉天门,早有有胡惟庸等官员在此跪迎。朱元璋心事重重,袍袖一甩,命他们前头导行。
山川坛新建在宫南钟山之阳,离皇城颇有一段山路。幸好刚修了御道,路面平坦。这时晨曦微露,凉风习习,众人见朱元璋只穿了一身夏日的素服,很是单薄。胡惟庸侍奉在朱元璋左右,本想问上一句,却见朱元璋一脸深沉,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谁知,君臣默默走到山川坛门前,却都汗湿了内衣,胡惟庸方才觉得圣上似有先见之明,又想奉承两面三刀句,却见此处的官员已迎出门外,齐刷刷跪了一地,忙闭住了嘴。
朱元璋视若睹,也不停脚,走奔坛前。左右官员见了,忙抢着上前点燃香烛,跪呈给圣上。朱元璋接过,亲自将宫香插在神案上的香炉内,又拜了三拜。胡惟庸率众官员也都拜了。这时,随行太监奉来一片草席,在坛前砖地上铺就,跪请朱元璋在席上坐了。众官员敢上前,一起在后面席地而跪。
朱元璋不管旁人,独自冲着远方的天空出神。此时天色将明,正东启明星灿烂夺目,分外耀眼。朱元璋呆呆望着那曙光初露的星空,一时触景生情,仿佛自己不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倏忽间又回到了以往的岁月。曾几何时,在这样的星空下曾挥汗劳作在看不见心头的麦田;曾怀揣僧钵踽踽独行于阒无人迹的山间小路。起事以后,也曾借着晨曦策马挺枪率众奔袭过敌方的营垒,那一幕幕清晰得竟恍若昨日。朱元璋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忽觉得身后寂静异常,忙回头一看,只见群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他们屏声静气,敢有半点声响,才终于又回到现实中来,体味到天子的尊贵。这时,那多日的忧虑重新袭上心头:朕登基以后,无时不忘百姓的疾苦,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为何上天不加垂爱,反降灾于本朝?朱元璋无奈地望着那晴朗的天空,那个心病刹时又浮上脑际:如今,这天下已是自己的天下,风雨阴晴,时运乖顺,朕责无旁贷。此时,山川坛前的大明皇帝进入了至诚无比的境界。
太阳升起的时候,马皇后准时命太子送来早膳。朱标在山川坛门外下马,进门见父皇率众官露坐于坛前,眼中含泪,将装了水饭的壶榼捧到父皇跟前,跪请进食。随行的尚膳监太监上前将榼盖揭开,长随太监天顺盛出捧给皇上。众官员这才看见,里面是豆麦熬成的粗粥,方知道圣上果然心诚。朱元璋细细用完,降旨把宫里送来的粗粥赐给群下。待众官用完,骄阳已升至中天。盛夏季节,加上久旱不雨,此时地气蒸尽,燥热难挨。朱元璋虽然出身农家,毕竟多年深居内宫,如今无遮无挡,露坐在烈日之下,早被烘烤得头晕目眩。太子朱标和太监天顺等人见皇上汗流满面,袍背已经湿透,一齐跪奏:“天气这般炎热,圣上暂到室内歇息片刻,再来露坐不迟。”
朱元璋虽然感到热浪难忍,却自暗想:朕得天下,绝非偶然,全是皇天后土眷顾的结果。如今天降其灾,必是不知何处冒犯了天意,此刻为天下承受艰苦,上天释然,自然会消灾降福,怎能半途而废!如此想着,默然不语。
过了一个时辰,胡惟庸忍不住又上前跪奏:“绝非臣受不得艰苦,只因陛下乃一国之主,若有不测,臣不谏君,必是死罪。”
朱元璋咬定牙关,正襟危坐。
太子朱标在众人怂恿下,复含泪上前跪禀:“儿臣不才,愿代父皇露坐祈祷。”
朱元璋见小小太子,竟这样体贴自己,为之感动,这才看了太子一眼,说道:“吾儿有此心胸,必是日后苍生之福。如今吾儿尚为国储,且回宫去吧。”
朱标迟疑。
朱元璋再降严旨。
朱标无奈,只得含泪跪辞。
这天晚上,朱元璋与胡惟等人夜以继日,露宿在坛前。
第二天,李善长和几个重臣轮番来山川坛恳请朱元璋暂且回宫,都被喝斥回去。直到第三天傍晚,朱元璋等人正熬得疲惫不堪,忽觉得天外一阵凉风,竟把几天的酷热一扫而光。就在这时,胡惟庸忽然手指西北,高声叫道:“陛下快看,那边出现了云头。”
朱元璋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黑压压的乌云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太监天顺又指着东南方向惊喜地奏道:“皇上,那边也起了云彩。”
朱元璋与众人回头看去,果然浓云滚滚,风驰电掣而来。
朱元璋大喜,暗道:“果然上苍保佑!”
片时,乌云四合。
众人似乎忘了身边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无不喜形于色,呼东指西。正在忘情之际,一声炸雷响过,这才想起将皇上搀入屋去。朱元璋进屋刚刚落座,外面倾盆大雨便呼啸而至。
众官员一齐下跪,向皇上贺喜。朱元璋激动得一脸肃穆,半晌才道:“如此应验,若不是上天垂爱,谁能有此非凡之力!”
众人听了,一片“万岁”的山呼声与外面的雨声交汇于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