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离开滁州重新上路,朱元璋高坐于马辇之上,仍对廖永忠恨得咬牙切齿。好在进入定远以后,一路旧物依稀,不时撩起往日的回忆,才渐渐把满肚子的不快淹没了去。
这天车驾入了濠州地界,已是天子故乡。当地官府早命人新土垫道,清水泼地,沿途接驾的官吏百姓络绎不绝,朱元璋心绪亢奋,命撤去驾前张弓搭箭的武士,敞开辇门,好让家乡父老一睹天子风采。
傍晚,车驾过了濠河,远远看见一座城郭现在眼前,那泛着金光的琉璃瓦屋脊在落日的霞光中,就象大海的波浪,蔚然横亘在往日的平川之上,好一道惹人的风景。朱元璋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文忠策马来到驾前,奏道:
“前面就是正在建造的中都。”
朱元璋在辇内降旨:
“加鞭快行。”
不一会儿,一队官员迎面而来,为首一人远远跪在大道一侧,待圣驾到了跟前,高声奏道:
“臣李善长接驾来迟。”
朱元璋与李善长多年不见,如今这位老臣须发白尽,只是看上去精神依然,念及当年将督造之责尽委于他,数年间必然操心不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在辇上抚慰道:
“卿几年间在此辛苦,朕深为挂念。”
李善长忙又施礼道:“臣老迈驽钝,唯恐办事不周,早就盼望陛下驾临巡幸,督检责罚。”
朱元璋见李善长仍象先前一样恭谨,十分满意,降旨:“如此卿驾前导行。”
李善长从地上爬起,被扶上一匹驯骡,跟在马辇一侧。君臣来到城前,却见中都城外,黑压压成千上万的民夫跪了一地,“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原来李善长命给民夫放假一天,专门在此接驾。朱元璋见如此兴师动众,心中不忍,又见民夫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有少不更事的幼童,一个个衣衫残破,面孔黝黑,他们望见天子车驾只管山呼“万岁”,脸上并无喜色,与一路上远接近迎的热烈场面形成鲜明对照,顿时大刹风景,也不命驻辇受礼,也不看身旁的李善长,僵着脸进了北门。
到了城中,见沿途街道宽阔,屋舍齐整,气象远过于南京,方才泛上了些喜色。行了一箭之地,忽又觉眼界大开,原来已到了一个繁华去处,车驾在此扎住,李善长率众人跪请朱元璋落辇。朱元璋被人搀了下来,李善长奏道:
“中都规模正象呈给陛下的蓝图那样,周围四十五里,这条南北大道是御道街,眼前的东西大道便是子民街。以御道街为轴,西面是商家店铺,已被富商巨贾买去,东面是陛下敕造的公侯府,目前均已完工。”
朱元璋先前毕竟看的是图形,如今见规划建造得这样整齐宏伟,方渐渐高兴起来,略点了点头。为观赏方便,朱元璋不再乘辇,长随太监忙拉来御马,扶朱元璋骑了。李善长小心勒住自己的马头,在朱元璋马后缓步随行。君臣折向东街,行了几步,见迎面矗着一座高大的石坊,石坊正中书有“淮阳”两个大字。朱元璋想起,图舆上确有此坊,却没想到这样宏伟。过了淮阳石坊,见街北赫然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楣和两侧粉墙上绘着各色山水图画,正中两扇大门兽头银环,金钉灿灿。门角两座大石狮张开巨口,逼视着行人,朱元璋看了皱眉。朝廷曾专门降旨,不许臣民穿戴绘有龙凤狮子麒麟等形象的衣饰,门前的狮子尽管不在其列,身为臣子,也当举一反三,脸上不乐,问:
“这是谁家的府第?”
李善长忙奏:“乃巩昌侯郭兴之家。”
朱元璋沉了脸,没往下问。
君臣走了两箭地,又有一座门楼赫然矗立,气派不在方才之下。或许因为装饰雕琢略少的缘故,门楣上高悬的那幅“功超群将”的金字巨匾分外醒目,朱元璋尽管已意识到这儿的主人,还是问道:
“这是谁家?”
李善长忙奏:“德庆侯廖永忠之宅。”
朱元璋火往上窜,竟敢将御赐的牌匾复制了来此张扬!莫非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你姓廖的有功?顿时勒住马头,回头冲李善长问:
“功臣宅第都是如此?”
李善长忙道:“公侯有别,陛下见的这两家是侯爵府!全是两进院落,总共十六间房舍,公爵之家,则是三进,总共二十四间房舍。”
朱元璋脸色骤变:这般豪华,怪不得动用了这些财力民夫,三年下来,宫殿仍未完工!断然降旨:“朕不再巡幸。”说罢打马欲回。
李善长忙上前奏道:“启禀陛下,因宫殿那边尚未完工,不免嘈杂,陛下的行宫就设在臣的家中,时下天色已晚,不如今天先到行宫歇息。”
朱元璋心中不乐,只得率随行文武往李府而来。
第二天,李善长和随驾文武早早来到行宫前宅侍候。辰时刚过,长随太监天顺把李善长宣进后宅,李善长向朱元璋问了安,奏道:
“宫殿只剩了内部粉饰,外部全已建成,陛下今天尽可前去巡幸。”
朱元璋却道:“朕以国为家,离乡多年,时常心系故园,况且祖宗陵墓就在跟前,到了故乡,哪有不先拜谒父母的道理。”
李善长忙道:“陛下有理,是臣糊涂。”
朱元璋道:“今天先去谒陵。”
长随太监天顺在一旁听了,要去传旨,朱元璋又道:
“祖宗近前,一概轻车简从,除凤轿之外,均乘马前往。”
李善长和天顺一起称是。
一切预备停当,朱元璋在李善长陪侍下来到前宅,命几个皇子骑马在前,凤轿紧随其后,自己与李善长、宋濂等文臣居中,武将殿后,一切御林军、仪仗全部免除,轻车简从出了东门。
朱元璋的家乡孤庄村离中都很近,过了濠河,往东北几里即到。朱元璋策马登上濠河东岸,身置本乡地界,回头一望,只见中都城堞近在咫尺,心里荡漾着浓缩的惬意。行了二里有余,早有乡亲们闻讯赶来接驾,大道两旁,黑压压跪了一地。秦王朱 率几个皇弟上前搀起年长的乡亲,朱元璋看着眼生,抚慰了几句,继续打马前行。这些迎驾的乡亲中有大明开国前夕见过皇上还乡的,如今一看,文臣武将扈从左右,比当年做吴王时又威风了许多,尤其是那两乘紧傍左右的凤轿流金溢彩,鲜艳非常,直迷花了他们的双眼,直巴巴望了半个时辰。
朱元璋率众皇子在祖陵神道前下马,又有守陵总管刘英、汪文在此跪迎。朱元璋想起登基前夕回乡祭祖时这里还庄稼满地,野草丛生,父母的坟墓若不是乡亲指点竟难以辩认。贵为天子以后,追封四代皇祖为先皇帝、皇后,又拨出专款敕修祖陵,陵园建好后只看过图舆,还未曾亲临,如今一看,果然称心。命刘英、汪文前面导行,自己率众人沿神道步行来到陵前。这时刘英等人已将皇上带来的供品分别献了,朱元璋率众皇子及两个皇妃依次拜祭。后面的文臣武将也亦步亦趋,遥遥跪拜。朱元璋拜倒在父母陵前,早已泪流满面,翰林学士宋濂上前诵读朱元璋亲撰的祭文:
“追思往昔,家道惶惶,亲生父母,无力奉养。今儿臣富有天下,恨二老不能再生,梦寐系之,情思难忘。曾闻事死有如事生,故敕造中都于祖宗近旁。今儿臣陵前行孝,恳二老伏唯尚飨。”
读毕,朱元璋涕泪涟涟,又拜了三拜,起身惶然四顾,见近旁有幢皇陵碑,移步上前,想起碑文是当年北元降臣危素所撰,回头冲李善长说:
“此碑文不称朕意,日后朕亲自撰写,卿代为更换。”
李善长忙下跪接旨。
朱元璋祭罢祖宗,随刘英、汪文至享殿坐定,对二人说:
“朕观陵寝周围已遍栽树木,神道及寝园也洁净整齐,都是卿等辛勤护理之功。”
二人谢恩。
朱元璋见汪文老汉比上回更见衰老,又感慨地说道:“上次朕还乡祭祖,一晃又十年有余,汪卿看上去又年长了许多。
汪文颤颤巍巍施礼,谢道:“臣犬马齿长,托皇上洪福,自己觉得还算硬朗。”
朱元璋又道:“不久中都大功告成,朕或许常来常往,与卿等见面的机会自然极多。”
谁知,汪文老汉听了却无喜色,半响奏道:“臣久居乡里,毫无见识,却听说金陵龙蟠虎踞,繁华似锦,皇爷在那里开辟了一代基业,为何却要回乡里坐天下?”
汪文老汉是个朴实的乡民,无所顾忌,此言一出,别人都为他捏了把汗。朱元璋心里不乐,念他是个无知的草民,又对自己祖上有恩,不便责怪,只说:“中都新城气势非凡,岂不更好!”
汪文老汉似没听见,只顾说道:“恕臣直言,这中都的风水气象,皇上还需命高人察看一番。”
这一说,更令朱元璋风景大刹,倾一国之力,兴师动众,建了多年,已经大功告成,却要重新察看风水,这晦气话要不是出自汪文之口,朱元璋定要诛他九族。然而上次还乡时,也是这位老汉,曾力阻将祖上坟墓迁址重建,说是怕破了千年风水。后来依了他的主张,在原来基础上封土为陵,事后觉得颇有道理,如今听他的话音,又不象草率之言,朱元璋这才认真地问道:
“依卿之见,中都有何不好?”
老汉迟疑了半响,奏道:“臣不敢妄言,只知道建城耗费巨大,民夫颇苦。”
朱元璋听他说的沉重,又见一旁刘英大睁双眼,象有话要说,便冲他点了点头。
刘英已是个中年汉子,看懂了皇上的意思,忙奏:“伤人颇多,不计其数。”
原来,刘英也不是平常之人。当年朱元璋一家靠租田耕种,自己无扎锥之地,那年一月之间,朱元璋父母兄长一家三口相继亡故,无处葬埋,刘英的父亲刘继祖见朱家兄弟可怜,将自家的粮田相送,才解了朱家的大难。朱元璋后来封刘英作皇陵总管,全是出自感激之情。正因为这样,一个乡间小子才敢臧否朝廷大事。
朱元璋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心里倏然蒙上一层阴云。
李善长一旁侍坐,这番对答听得明明白白,身为督工的重臣,自然担着干系,背上冷汗涔涔而出。
朱元璋无心再问,只把精心护陵的事向二人吩咐清楚,又道:
“朕国事繁忙,这次无暇回村与乡亲们相见,卿等代朕转致问候。”
刘英、汪文忙下跪接旨。
朱元璋吩咐完毕,传旨驾返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