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元璋回到行宫,闷闷不乐。午后,命李善长引导巡幸宫殿。
君臣逶迤出了子民大街,顺御道街转到皇城正门,亦称午门。原来这新修的午门比南京城里的午门更加辉煌壮丽,此时午门尚未完工,只见那高耸处的工匠像蜂蚁一般,一片繁忙,朱元璋想,收尾时尚且如此,想当初真不知是什么景象。
进了午门,便是金水桥,桥下流水潺潺。朱元璋纳闷,问:“附近并无河流,从哪儿引来的流水?”
李善长不无得意地奏道:“从城东濠河上游凿渠引水,绕到西城,再将水注入这金水河中。”
朱元璋未置可否。过了金水桥,就是奉天门。这座城门与南京皇城的规模相仿,只是金碧辉煌,更加富丽。朱元璋因中都宫殿都是自己亲自审定,此时也无言语。过了奉天门,便是奉天殿,此处殿庑相连,嵯峨雄伟,殿前空旷开阔,君臣数百人到了这里,仅占了它的一角,朱元璋在李善长和几个皇子陪同下拾阶而上,来到奉天殿前。
此时,殿里已为皇上预备了金銮宝座。朱元璋正走得腿酸脚麻,先进殿坐在上面,刚要歇息一会儿,猛听头顶上格格作响,朱元璋一愣,循声望去,见偌大的殿顶上并无人声,正自纳闷,又听见一阵刀枪剑戟砍杀格斗的声音从天而降,朱元璋尽管是刀枪堆里厮杀过来的马上皇帝,此时也被吓得心惊肉跳,大呼道:
“来人!”
原来,此时朱元璋身旁只有两个太监,李善长和几个皇子正在殿外指点观赏,其余文武却在丹墀下恭候,听见父皇呼喊,朱 几个兄弟及李善长一齐奔进殿来,朱元璋惊魄未定,手指殿顶,问道:
“是何声响?”
几人屏声静气,也仿佛听见厮杀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
李善长吓得变貌失色,燕王朱棣上前奏道:“儿臣听说有一种‘压镇’巫术,可令新建的屋宇发出异兆,或许有胆大包天之人,在金殿暗处放置了异物。”
朱元璋方被提醒,顿时大怒:“天子寝宫,竟敢暗藏污秽?”
这时,丹墀下的随驾武臣闻讯进殿,朱元璋冲他们降旨:
“卿等率驾前御林军关紧奉天殿门,所有工匠,就地斩杀,不许放走一个。”
那些久经杀场的武将们得了圣旨,率人将回避皇上退至两厢的工匠统统搜出,不由分说,刀枪齐下,没半个时辰,就把在场的上千工匠杀得声息全无。殿前顿时尸首狼籍,血流遍地,几乎将个奉天殿泡了起来。众将进来交旨,朱元璋出殿巡视后问:
“有无漏网之人?”
随驾巡幸的一个督造官员见残不忍睹,冒死上前奏道:
“如今正赶工期,所有匠人全数在场。”
朱元璋盯了他一眼,怒道:“工匠有不赦之罪,督造官员亦有失察之责。”
那官员把其余工匠救了,此时甘心领罪。
一旁侍立的李善长听了,心里大不是滋味。
朱元璋再无心巡幸,悻悻回到行宫。一路思索着汪文、刘英说的那几句话,又想起一句古语:欲知天下事,去问牧羊人,原来他们说的绝非偶然。想自己起自庶民,如今虽贵为天子,仍无时不忘体恤百姓,想不到竟有人用巫术暗里与朝廷作对,必是督造官员逼迫过急,激起民怨!不由又迁怒李善长等人,想了半天,将李善长宣来,降旨:
“中都工程连年累月,伤人必多,明天随朕赴城隍庙致祭,为亡灵乞福。”
李善长心中忐忑,见圣上没有降罪,已是万幸,忙道:“陛下贵为天子,如此体恤百姓,定能为中都压邪消灾。”
朱元璋心里有气,再不理他。
亲祭城隍,朱元璋才觉得心里宁静了些。这天晚上,户外春风和煦,十分宜人,朱元璋就想观观中都夜景,顺便访查一回民情。
晚膳过后,朱元璋与宋濂几个随驾文臣换了便衣,趁着夜色,悄悄出了行宫。此
时街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原来皇上驾临,中都官府命市民百姓像过年一样,张灯结彩,尽量装点出喜庆气氛。眼下中都工程虽尚未完工,但前些年从苏州强制迁来的富商大贾不愿在乡务农,已纷纷在城里置买房产,重操旧业。你想这些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迎接圣驾的一套轻车熟路。朱元璋一路沿街看了,倒还满意,正走之间,见临街一家杂货铺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也随着走了进去。
进里面一看,别的倒也平常,只是香纸卖得红火,朱元璋好生奇怪,清明已过,这里再没有烧祭的习俗,为何买香的络绎不绝?便向掌柜问道:
“非年非节,香纸竟如此下货?”
掌柜正忙生意,也不理会问话的是什么人,反问道:“客官敢是刚进城来?”
朱元璋答:“正是。”
那掌柜打发完一拨客人,才得空看了朱元璋一眼,小声说道:“实不瞒客官,前两天当今万岁爷驾临中都,巡幸金銮殿时,偏偏遇上睛天白日闹鬼,才知道敢情歹人施了压镇巫术。万岁一怒之下,降旨把在场的几千民夫全都杀了,你想这中都一下子聚了那么多冤鬼,能不生事!连万岁爷都亲至城隍庙祭典了一回,如今城里人知道的全都焚香化纸,驱鬼消灾,客官初来乍到,想必不知内情,何不也买些焚化焚化?”
朱元璋听完,大刹风景,转身出了杂货店,再无心与随从搭话,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不远,却见前面一家大户门前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停住看了半响,仍不明究竟,就进了旁边一家绸缎庄,向掌柜问道:
“前面的人家为何这般热闹?”
掌柜借着烛光上下打量了朱元璋一眼,见此人生得高颧深目,鼻直口阔,与常人不同,不敢怠慢,忙道:
“客官还不晓得?这子民街北全是王公大臣的官宅,你说的敢是吉安侯府上,今晚正办喜事。”
朱元璋点头,问:“办什么喜事?”
掌柜答话之间看见朱元璋身后影影绰绰似乎随从不少,不由多心,欲言又止。
朱元璋大不耐烦:“只管实说!”
掌柜认定此人必有来历,自知得罪不起,只得小声说道:
“今儿侯爷府上的人把本店所有绸缎一总买了去,小人大觉稀奇,后来才听说侯爷是跟随万岁爷一起来的,今儿一夜要纳两房妾室,自然用的多些。”
朱元璋听了,眉头先皱了起来。
掌柜心虚,忙堆满笑脸,朝外指指:“瞧,那门前停的全是贺喜的官桥。”
朱元璋哪还有心思去看,一夜纳双妾,好不过份!又想,吉安侯陆仲亨也是濠州籍人,如今衣锦还乡,必有逞强之心,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懊悔,便不再与掌柜答话,转身回到街上,刚要引宋濂等人原路转回,忽听身后“哒哒哒”驰来几匹快马,为首一人将马鞭高高扬起,厉声喝道:
“快快闪开,踏死勿怨!”
朱元璋正自心烦,勃然大怒。身后那些御林军平时威风惯了,哪里听过这样的言语,几个壮士一齐上前,一把采住飞奔而来的马头。马上的人正耀武扬威,措手不及,一个跟头栽将下来,直挺挺摔了个嘴啃地,就见此人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高声骂道:
“龟孙找死不成,老爷是京城相府的差役。”
御林军校尉并不答话,单等皇上问罪。
朱元璋一旁听说是胡惟庸派来的快马,上前问道:
“既是京城的差役,不知道中都是什么地方,竟敢如此张狂!”
那人环顾左右,见对方人多势众,虽然都是常人打扮,一时也不知深浅。这时,他后面那些同行的人也都下了马,一个晓事的恭恭敬敬上前说道:
“我等都是到吉安侯府上贺喜的,因怕误了时辰,一路匆忙,多有冲撞。“
朱元璋这才看见马背上驮着几只箱子,暗道,胡惟庸远在南京,尚知道几百里路前来贺喜,自己近在咫尺,却一丝不知,莫非只有自己蒙在鼓里?一阵深深的失落把刚才的火气一时遮没,也无心惩戒那几个差人,降旨道:
“摆驾!”
御林军们没有出气,却也不敢与相府差役纠缠,一齐拥朱元璋转回行宫。
第二天清晨,随驾文武按例早早来到行宫侍候,谁知,里面突然传出圣旨:
“当日还朝。”
那些文武无不惊讶,原说在这里小住几日,怎么说走就走?
更有那吉安侯陆仲亨,刚在这里纳了两个美貌的娇娃,席不暇暖,就要回京,更加扫兴,然而圣上有旨,谁敢违拗,一时纷纷退下,忙着各自回府预备去了。
韩国公李善长这几天心事纷纭,本指望圣上驾临会慰劳奖勉一番,却不料屡屡出事,今又忽然降旨回銮,不知又是什么缘故,暗想,倾一国之力,积数年之功,耗费亿万建了中都,圣上若不中意,自己不是天大的罪过!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盼到起驾回銮的时辰,率中都筹建司官员远远送出城外,拜辞时才壮着胆子小心奏道:
“臣等多年奉旨督造中都,多有过失,不知陛下还有何指教。”
朱元璋一脸严肃,降旨:
“身为朝廷命官,切记体恤百姓,珍惜民力。”
李善长接了圣旨,那沉甸甸的心里越发像灌了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