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伯温忍着病痛,在儿子护理下凄凉地离开京城这天,正巧朱元璋车驾出朝。早起,午门外的车马仪仗已预备停当,太子朱标率胡惟庸、汪广洋、陈宁及满朝文武在此恭立,侍候送行。太阳升起的时候,宫里钟鼓齐鸣,丝竹骤起,一片音乐声中,朱元璋在随行众皇子和列公列侯们的簇拥下出了午门。原来,这次随父皇巡幸中都的有秦王朱 、晋王朱 、燕王朱棣、周王朱 、齐王朱 几个年长的皇子和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国胜、卫国公邓愈、中山侯汤和、德庆侯廖永忠、吉安侯陆仲亨、巩昌侯郭兴、江夏侯周德兴等在京的公侯。
一片万岁声中,朱元璋被人搀上马辇。以往,天子出朝经常乘坐大辂,又称象车,这次路途遥远,驯象行走缓慢,胡惟庸请旨后,改了车驾。这马辇与大辂有些仿佛,也是下有四轮,上面象轿,只是用八匹马牵引,可想见其形体宠大,气派非凡。马辇后面,已从宫里抬出了两乘凤轿。这凤轿,全用红绡金罗作轿衣,上缀耀人眼目的销金宝珠,轿顶四角是四只活灵活现的抹金黄铜凤,中间围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金珠,里面坐的是这次朱元璋亲自选定的两位绝色妃子,外人无缘亲见后宫佳丽的容貌,只要看见这流光溢彩、灿烂夺目的凤轿就自然想见乘轿人非同一般。朱元璋的马辇和两乘凤轿前后左右早有几个骑马的皇子护定,宋濂等文学侍从都按品阶乘了各色官轿。随行的公侯均是武将,这天都乘了自己的千里坐骑,依次随驾护卫。再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御林军,此刻已分成前队和后队,秩序井然,威武非常。朱元璋在辇内传旨起驾,朱标率百官一起下跪拜送。前头的仪仗高高举起,就见北斗旗、大纛旗在前,豹尾旗随后,十二龙旗分列左右,后面分别是门旗、日旗、月旗、青龙、**、风旗、云旗、雷旗、雨旗、江旗、河旗、淮旗、济旗。另有天马、天禄、白泽、朱雀、玄武五兽旗,木旗、火旗、土旗、金旗、水旗五星旗,熊旗、 鸞旗及二十八宿旗,一时猎猎作响,遮天蔽日。仪仗前面,又有数百名手持弓弩的武士张弓搭箭,将大道射开,天子驾前,别说行人,便是飞鸟也须退避三舍。朱元璋居中高坐在辇上,见随驾的官兵士卒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坐着两个娇妃的凤轿寸步不离,心中好不得意。
车驾出了京城,不久来到瓜步渡口。原来,这儿便是当年离京城最近的过江码头,此时早有朝廷的官船在此侍候,先将朱元璋的马辇摆渡过去。待把全部车驾渡完,已是正午时分。朱元璋传下旨来,在北岸瓜步行宫赐宴,慰劳护驾的王公大臣。
席间,朱元璋一脸喜色,举杯向公侯们贺道:“卿等多生自农家,数年来随朕南征北战,如今都位列公侯,封妻荫子,可谓满门生辉,不是人生之大幸!”
众将听了,一齐离座下跪,谢道:
“臣等都是沾得陛下的洪福。”
朱元璋点头又道:“众卿故乡多在淮西,如今随朕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岂不又是一大乐事!”
众将忙齐齐地山呼“万岁”。
朱元璋命众将起来归座,众将再拜谢恩。原来,这些濠州、定远籍人,随朱元璋回归故里,确实喜不自胜。然而,其中也有例外。德庆侯廖永忠老家远在巢湖,这次相跟前来,不但落落寡欢,还满腹心事。为何?廖永忠当年功超群将,朱元璋又十分亲信,明摆着有个好前程,谁知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前,他偏偏要耍个小聪明,托杨宪给朱元璋稍话,结果弄巧成拙,反被朱元璋以行为不规折了爵赏。悔恨之余,发誓日后将功补过,不久,以副将身份率军征伐四川时,大军被阻在瞿塘关前,他身先士卒,拚死搏战,终于打开关口,立下大功。回朝后朱元璋大加赞扬,廖永忠自得之余,心想这回朝廷定能补齐上次折去的爵禄。谁知,封赏下来,自己还不如寸功未立的汤和。心中不平,这才张口向朱元璋讨要巢湖五千亩官田,结果又惹来一顿申斥,讨了个没趣。至此,才心灰意冷,暗中埋怨朝廷不公。这天,君臣一同从瓜步渡口过江,廖永忠触景生情,蓦然想起当年奉命赴滁州迎接“大宋”皇帝韩林儿过江,就是在这里亲自驾船将其翻入江心,替朱元璋日后登基扫除了障碍,为此,多年来还替他背了洗白不清的罪名,如今,圣上竟把自己这些大功忘得一干二净,岂不是太过份了些!越想越闷,席间,持杯在手,欲言又止。这时看见圣上也正盯着自己,不由蓦然一动,便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莫非圣上和自己一样,也想起当年的往事?心里便突突跳将起来,直盼着圣上有所表示,这时,却听朱元璋开口说道:
“当年四方战斗,众卿与朕同忧;如今共享富贵,朕与众卿同乐,正是君臣情份,日久天长。卿等万不可因为有功于国,居功自傲,不公不法,令君臣恩义有始无终。”
众将听了,都小心应承。
廖永忠本来满怀希冀,听了此言,大失所望。怨道,不许臣下居功,朝廷却先要公平!一时忍耐不住,又想找个话茬挑明当年的旧事。无奈旁人都****,廖永忠又拙嘴笨舌,插不上嘴,想了半天得来的两句言语,直到终席也没派上用场,最后只得又咽了回去,过后如梗在喉,后悔非常。
第二天,车驾到了滁州。这儿是朱元璋当年摆脱群雄,独树一帜的地方。旧地重游,感慨万千,传旨在此歇马,稍作逗留。
进了行宫,朱元璋对身旁宋濂说道:“卿有所不知,当年朕在濠州屈居人下,自感难成大事,才率领一支人马,来到这滁州地面。后来,旧主在濠州不能生存,也来这里依傍。”
宋濂道:“陛下远见卓识,常人难比。”
朱元璋又道:“旧主郭子兴曾想在此称王,朕以为滁州四面环山,交通不便,极力劝阻,方才罢了,若依了旧主,树大招风,后果不堪设想。”
宋濂由衷赞叹,频频点头。
朱元璋又说:“郭公亡逝时朕已事业有成,后念及其提携之恩,追封他为‘滁阳王’,并降旨在此建墓树碑,四时祭祀,以慰亡人生前所愿。”
宋濂感慨地说:“陛下这大恩大德,先郭公在天之灵必感恩不尽。”
朱元璋却感慨道:“郭公对朕原有恩德,朕虽贵为天子,又怎能忘怀!”说罢又道:“郭公坟墓就在这里,我等去祭奠一回。”
宋濂忙下去传旨。
扈驾文武随朱元璋来到滁阳王墓园,远远看见隆起的封堆前面,高高树着一幢石碑,到了近前,见上面刻着朱元璋亲撰的墓志铭。那些在此守墓的人家,听说皇上亲自前来祭奠,全都迎了出来,一齐磕头谢恩。朱元璋受了礼,遂率随行文武恭恭敬敬站到墓前,这时早有人摆上祭品香案,朱元璋亲自拈香三支,点燃后郑重祭道:
“当年元璋为乱世所迫,投军濠州,郭公活我,方有今日。抚今追昔,再生之恩,没齿不忘。今往中都巡视,特以牲醴献祭,公在天之灵,伏唯尚饷。”
随行文武见圣上身居九重,对旧主如此感恩戴德,十分感动。祭罢,朱元璋意犹未尽,又在墓前流连了多时,才率众人回到了行宫。谁知这一出一进,随行的廖永忠蓦然想起,原来这行宫就是当年“大宋”皇帝韩林儿的寝宫,只是如今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环顾左右,廖永忠的心又嗵嗵跳了起来:何不趁此机会向圣上点破一回!一时心乱神迷,待君臣坐定,鼓足勇气,探身朝坐在上位的朱元璋奏道:
“启禀陛下,臣刚刚看出,原来这儿便是当年韩林儿的寝宫。”
朱元璋因触景生情,正沉浸在对郭子兴的回忆中,冷不防廖永忠冒出这么一句,听来不但突兀,又令他十分警觉。原来,韩林儿不明不白地被淹死以后,朱元璋忌讳提及此人,对此稍有心计的人谁不明白!廖永忠偏偏鬼迷心窍,当众触忤,当时就有人暗里替他捏了把汗,心眼灵活的人忙把话岔开。谁知廖永忠偏不领情,倒要说个明白:
“当年陛下命臣接韩林儿赴京,就从此处匆匆起程。”
如果刚才那一句是无意说出,这一句却分明颇有滋味,说者有心,听者岂能无意!朱元璋骤时恼成一团:这厮意欲何为,莫非敢明目张胆地以那桩事来要挟?怪不得自瓜步渡口就见他闷闷不乐,情绪反常,原来是心怀鬼胎,要向朕摊牌,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识时务的逆臣手刃于此,于是强忍怒火,狠狠地说道:
“当年你忤旨将我朝尊奉的大宋皇帝跌入江中,这不赦之罪,朕多年来已经忘怀,亏你今天又来提醒。”
别说是廖永忠,就是在坐的文武见朱元璋突然震怒成这般模样也全都僵在那儿,廖永忠自知惹下大祸,这才后悔不已,一时不知所措,慌忙跪在圣驾脚下哀求道:
“臣罪孽深重,还望陛下宽恕。”
朱元璋似乎也不愿当众深究,含怒说道:
“你知罪就好。”
廖永忠见朱元璋引而不发,毫无宽恕的意思,谢罪之后,一个钢铁般的汉子竟悲愤得快要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