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朝来,胡惟庸将汪广洋拉到一边,问道:
“圣上命你我为刘伯温看病,不知汪大人有何主张。”
汪广洋心想,这件事看似不大,是非却不小,你在朝上主动请旨,却反来问我!因听说胡惟庸近来十分得宠,在朝中举足轻重,便紧着抬举他,说:
“本官刚刚还朝,此事自然凭丞相作主。”
胡惟庸正巴不得这一句,便说:“本相府邸旁边有一个‘春和堂’药房,内中有一个姓周的老先生坐堂行医,三代祖传,专治腹泻,不如先命他前去看看。”
汪广洋暗想,满朝都知道你胡丞相与刘伯温先前有怨,如今找这么个主儿治病,医好了,万事皆无,若医坏了不怕落嫌疑?心中嘀咕,却又想,自家不过是陪同前往,凡事自有眼前这位胡丞相挡灾,便道:“丞相既有合适人选,自然不差,只是命他用药小心也就是了。”
胡惟庸道:“这是自然。”
于是二人约好,午后由胡惟庸引了这位周先生,三人一同在刘伯温门前会齐。
午后请这位周先生看了,胡惟庸又亲自命人按方取药,好不尽心。刘伯温听说朝廷关怀,命胡、汪二人亲自为自己请医治病,不敢推辞,只能谢恩。事后,胡惟庸把请医看病的经过奏明朱元璋,朱元璋听了,也未置可否,便把事情搁下了。
又过了月余,朱元璋与宋濂、吴伯宗几个文臣在东阁校订自己的《御制文集》,见文集后序文辞确当,正合己意,这才想起作后序的刘伯温来,问道:
“刘伯温近来病情如何?”
宋濂拱手奏道:“先前偶尔还能挣扎着进宫做事,如今竟越发来不得了。”
朱元璋问:“曾命两员大臣主持为其治病,后来奏称止了腹泻,为何反不如先前?”
众人无语。
朱元璋翻展着那几页稿纸,感慨地说:“此序虽是刘伯温病中所作,通篇仍可称字字玑珠。”
吴伯宗奏道:“盛传刘中丞文韬武略,臣无缘见其随陛下在两军阵前意气风发,却亲睹了老先生气势如虹的文章,这样的奇才,如今竟身染沉疴,实在令人惋惜。”
这话毕竟勾起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感念之情,待几个文臣出宫,立即传旨,命用安车接刘伯温进宫。
当刘伯温被搀进便殿时,朱元璋猛里看去,见这位老臣与先前相比,简直象换了一个人。以往刘伯温身板挺直,目光矍铄,儒雅中透着干练,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可谓与众不同。如今面黄肌瘦,身躯前倾,双腿软弱无力,向前挪步全靠他人扶持,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看上去格外可怜。便是如此,刘伯温进了便殿,远远就推开他人,跪在地上,口称“谢恩”。
朱元璋命人搀起,赐了座位,问道:“卿病情如何?”
刘伯温谢恩:“蒙陛下关怀,自吃了胡丞相命人送来的丸药,腹泻倒已止住,却又添了腹胀,近来竟觉得似有块垒在腹中形成,不知是好是坏。”
朱元璋听了,沉思了半晌,说道:“卿身子虚弱,或许治了里又伤了表,待逐渐强壮以后,自然会大好起来。”
刘伯温只得谢道:“臣得沾陛下的洪福,或许能渐渐好转。”
朱元璋问:“听说卿在京独自一人,何不命子孙家人来京陪侍?”
刘伯温心有所忌,奏道:“臣倒有两个犬子,长子刘琏在家理事,次子刘璟尚还年少,竟无大用。”
朱元璋听了,默然无语。过了片刻,说道:“卿今天就在宫里用膳。”
刘伯温连忙谢道:“臣饮食无味,常难吞咽,只恐辜负了圣恩,不敢陪侍。”
朱元璋也不勉强,只道:“如此卿好生调养,免得令朕朝夕悬念。”
刘伯温再次谢恩,又乘安车出宫。
事过之后,朱元璋对胡惟庸说道:“朕观刘伯温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胡惟庸听了,心里一惊,稳了稳心神,问道:“陛下何时见的?”
朱元璋道:“日前朕将他接进宫来,猛一看去,竟与先前判若两人。”
胡惟庸心里发虚,小心看着朱元璋说:“那天臣与汪广洋命医生好生诊治,后来已见大好,恐是他年老体衰,去了旧病,又添新病。”
朱元璋并不深究,只道:“常说治病治不得命,就看他能不能闯过这一关。”
胡惟庸这才把心放下,忙道:“陛下说的极是。”
朱元璋把话题一转,说:“朕欲巡幸中都,久未成行,不可再拖。”
胡惟庸忙顺水推舟,奏道:“天气倒是已渐和暖,容臣命礼部选个佳期。”
朱元璋道:“朕的父母贫病早亡,如今朕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常恨当日无力孝敬双亲,哀痛之情,难以言表。圣人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眼下清明节将至,朕欲赶在节前,好亲临致祭,以尽孝心。”
胡惟庸忙道:“臣这就预备陛下出巡事宜。”
朱元璋又道:“我朝功臣多是淮西籍人,凡在京的可随朕一同前往,也看看新都的气象。”
胡惟庸连连称是。
朱元璋方又叮嘱:“朕离京期间,国家大事,奏明太子,方可施行。”
胡惟庸听得仔细,忙点头称是。
胡惟庸退下,朱元璋又将太子朱标宣来。如今,朱标已是年近二十的成人,只是由于长年在宫里随师傅读书,看上去仍显文弱。朱标给父皇施礼之后,见师傅宋濂在一旁侍坐,便站在师傅的下首。朱元璋冲太子吩咐:
“朕不久即赴中都巡幸,你留在朝中监国,有事命胡惟庸去办。”
朱标小心接旨。
朱元璋又道:“你年近二十,已经成立,正好练习临朝决奏。”
朱标虽然从书上学了不少先王治国之道,毕竟心里没底,点头称是时,看了父皇和师傅一眼。朱元璋见了,说道:“洪武元年,朕出巡汴梁,你监国时尚还幼小,凡大事均奏闻之后方才施行,如今则大可不必。”
朱标点头。
话虽如此,朱元璋并不放心。原想命宋濂在朝辅佐太子,又觉得此人满腹文章,遇事并无定见,反倒误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忽又想起刘伯温来,向宋濂问道:
“刘伯温近来病情如何?”
宋濂忙奏:
“臣正要奏明陛下,刘中丞忽然转重,其长子刘琏已到了京城。昨天刘琏特意告诉,说其父如今日夜焦虑,恐怕一有不测,难回故园。臣以为病人已到了这种地步,反为后事忧心,恐怕于病更为不利。”
朱元璋扫兴,自语:“果然如此?”
宋濂点头,直看着朱元璋,却不见下文。
这时朱标也奏道:“儿臣也听说刘伯温病情转重,思乡心切。”
朱元璋看了朱标一眼,却冲宋濂说:“卿去探望一回,将详情奏来。”
第二天,宋濂从刘伯温家探病出来,匆匆进宫,见了朱元璋,上前跪奏:
“臣遵旨探视刘伯温,果然见病情不好。”
朱元璋问:“有何不好?”
宋濂忙奏:“病人神思恍惚,目光暗淡,臣去了之后,一味垂泪,难出一言。”
朱元璋心想,只几天功夫,就成了这般模样?
宋濂又补充道:“刘琏称其父腹中硬物越来越大,每天坠疼,苦不忍睹。”
朱元璋这才相信。
宋濂又看着朱元璋,奏:“刘琏托臣禀明陛下,其父病已至此,只愿请旨还乡。”
朱元璋这才点头:“转告刘伯温,朕允他返回青田。”
宋濂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忙代刘伯温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