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谁知,魏观到苏州刚一下马,便遇到了棘手的案子。原来平凉侯费聚到苏州以后,自恃有功,每天饮酒狎妓,不问政事。他那些手下的人见主子如此,尚有何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直把个苏州城闹得乌烟瘴气。魏观到任后,告状的百姓立时堵了衙门,升堂一问,告的都是费大人一行官员。魏观自知本衙官小,只得一面好生安抚,一面亲自到费聚府上归劝。那费聚自以为与圣上一齐打下了这大明江山,哪把魏观看在眼里,骂他无事生非,自不量力。魏观无趣而返,只得修成一本,将实情奏往朝廷。
当时规矩,各地送给朝廷的本章,须经中书省转呈。胡惟庸自从做了右丞相,雄心勃勃,恨不得把天下大事统统兜揽起来。这天苏州府的奏章一到,立时启封,打开一看,见奏的是平凉侯费聚在任上的劣迹。心想,费聚早在圣上起事之初就是马前随从,可谓本朝的功臣,况且又与自己交情深厚,不如对他关照一回,卖个人情,日后都有照应。便将奏章压了下来,又给费聚写了封书信,悄悄命人送往苏州。费聚接了书信,见有人把自己告了,先是一惊,后见说已将奏章压下,这才放心。当下命人给胡惟庸送了银两,从此以后,更不把魏观放在眼里,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魏观见给朝廷的奏章迟迟没有回音,费聚一伙仍毫无收敛,心中焦急,只得再修一本,用蜡封了,仗着曾做过朝官,命人直接奏进宫去。
朱元璋看罢魏观的奏章,心中好恼,那苏州曾是张士诚的“伪都”,当地百姓至今对他感恩戴德,背地里还称“诚王”,正因为如此,前些年才课以重税,以示惩罚,然而开国已久,大明的臣民迟早要一视同仁,这才以安抚为主,稳定人心,此次命费聚前往,正是此意,谁知他竟敢为非作歹,奴役百姓,岂不是为渊驱鱼!一怒之下,立将费聚宣回朝来。
这天,费聚心怀鬼胎,战战兢兢跪在殿上。朱元璋见他一脸萎糜,眼含羞色,劈头怒道:
“你可知罪?”
费聚正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得嗫嚅道:“臣知罪。”
朱元璋听了,反而更恼:
“何罪?”
费聚语塞,惶恐地抬头看看朱元璋,见这位当年的主公一脸严峻,眼含怒火,吓得忙避开锋芒,又看了看站在下首的胡惟庸,才稳了稳心神,暗想,圣上未必知道内情,切不
可胡乱招认,于是小声奏道:
“臣遵旨往苏州安抚百姓,不知道圣上为何将臣召回。”
“大胆!”朱元璋怒不可遏,他眼前已不是那个护驾有功的部将,而是个顽冥不化的逆臣。想着他先前就有强买邻人房产的劣迹,如今不思悔改,竟又添新过,一时不知如何责罚。
一旁的胡惟庸见朱元璋气极,忙插嘴道:
“费大人在任上终日醉酒,不知下人强夺良家妻女为妾,苏州百姓已告到知府衙门?,如今诸事已奏进朝来,还不认罪!”
费聚得以提醒,知道蒙混不过,连忙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奏道:“臣知罪。”
朱元璋心想,案子虽是下人所为,可他纵情*乐,不理政事,也难以饶恕。恨道:
“你等对国家有功,朕均隆以显爵,委以重任,谁知竟自轻自贱,亵渎王命,也怪不得朝廷寡恩。”
费聚一听,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
朱元璋降旨:
“削去爵位,即日戴罪赴西北巡边,不闻朝命,永不许回京。”
费聚刚才闭住的一身冷汗刷刷地冒了出来,好在还没有性命之忧!可转念一想,不仅半生挣来的爵位丢了,再去那苦寒的去处,何时才是尽头?当时也容不得细想,忙磕头谢恩。
出了宫来,费聚一路心想,当年圣上待自己何等亲信,可自登基以来却日渐威严,如今又犯下大过,从今之后,更不知道将自己如何看待。到了家里,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忽想起胡惟庸今天在圣上跟前十分关照,看那光景,圣上对他十分宠信,日后自己被发往边疆,这朝中若没有个得力的援引,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这天,好不容易盼到天色转暗,忙悄悄来到丞相府造访。
胡惟庸听说费聚主动前来,已猜中了他的心意,让座之后,故意拿着架子,说道:
“平凉侯这次戴罪来朝,见了圣上竟还遮遮掩掩,难怪惹得龙颜大怒。”
费聚被他奚落得满脸通红,窘了半天,才道:“只怕冒失承招,圣上治罪,谁知反而弄巧成拙。”
胡惟庸冷笑道:“当朝天子,一言九鼎,别说平凉侯在苏州犯有过失,便是无过,圣上责问下来,满口称罪,尚嫌不及,还能象这样闪烁其辞,答非所问!”
费聚听了,又是一身冷汗。圣上坐了江山,自己心里还抹不去先前“主公”的影子,原来这样冒犯龙颜,本身就是不小的罪过,不由心里又是一沉。
胡惟庸见费聚被唬得变貌失色,方才罢休,说道:“本官在一旁见圣上动怒,唯恐降下不赦之罪,才忙加以提醒。”
费聚感恩戴德,慌忙起身,也顾不得自家平凉侯的身份,向胡惟庸拱手谢道:“费聚一时糊涂,多承丞相指点,在下感恩不尽。”
胡惟庸安坐一旁,只说道:“平凉侯不必多礼,我等均是淮西籍人,日后相互照应也就是了。”
费聚连忙称是。
胡惟庸这才说道:“苏州一事,全是新任知府魏观所为,头一本折子,本相压了下来,谁想第二本却直接奏到了圣上那里,中书省再无法圆转。”
费聚听了,更恨魏观。不免又对胡惟庸感激了一番,才问道:“圣上如此严厉,全不念君臣多年的恩义,不知道如今这一贬日后还有没有起复的希望。”
胡惟庸深知费聚此时的心境,一半恫吓,一半认真地说:“平凉侯跟随圣上这许多年还
不知道?常因一事触忤,惹圣上记恨多年,况且圣上登基以后,最忌讳的就是人臣居功不法,费大人偏偏犯下的就是这一条。”
此话正戳到费聚的心病,就见他怔了半响,才恳求道:“费聚是个武人,却知道远近亲疏,丞相一向对咱十分关照,如今咱又要常年离朝,朝中的事,早晚还望丞相看顾一些。”
胡惟庸正中下怀,敞快地说:“我等都是淮西旧谊,本该如此,况且本相在朝,也全靠众人维持,平凉侯如此重情,只管放心。”
费聚听了,感激得恨不得五体投地,忙谢道:“丞相若有用得着费聚的地方,必在所不辞。”
胡惟庸见略施手段,就把费聚牢牢拉住,喜不自胜。这天刚把费聚送走,正自得意,前不久登门造访过的济南知府李存义正巧命儿子李佑又来转致问候。原来李存义上次见胡惟庸因刘伯温上本一事烦恼,后来听说刘伯温反被圣上疑忌,知道必然是胡惟庸占了上风,为了讨好,便故意装作不知近情写信慰问。胡惟庸见书信写得知己,更加自负,一个济南知府在他眼里并无足轻重,令他自得的是这李存义是前任丞相、开国功臣李善长的胞弟,这样有根基的人尚且如此殷勤,足可见自己在朝中的份量。兴奋之余,想到杨宪、汪广洋败在中书省,全因他们根基不牢,一旦被圣上猜疑,无可援引,如此看来,若想立于不败之地,还须结网自固。当下见李佑十分精干,现今又在其伯父李善长跟前读书,便有心把自己一个待嫁的侄女许配给他,当即给李善长写了封书信,问候之余,表明欲结为亲家的意思。事后,李善长见胡惟庸不忘旧恩,满心欢喜,欣然作主允了这门亲事。李存义知道后,自然更是巴不得已,没有多久,就将胡家闺女娶过门来,李、胡两家正式作了姻亲,这自然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