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惟庸作了右丞相,事事尽心,加上他早年侍奉过朱元璋,极会揣摸皇上的心思,
果然做到了有问必答,如鱼得水。
这天,朱元璋下朝退居便殿,将胡惟庸几个近臣召来,说道:
“钦天监奏称,入春以来,日中黑子常现,天鸣不绝,不知什么缘故,朕深以为忧。”
几个侍臣面面相觑,不敢贸然陈奏。
胡惟庸不摸朱元璋的心思,从不冒失回话。
朱元璋不乐,冲胡惟庸说:“当年刘伯温致仕还乡时,朕曾有言在先,朝廷有事,即前去咨询,卿近日命行人司派快马赴青田降旨。”
胡惟庸听了,大觉酸楚。近来他以天子第一近臣自居,如今一事没及时奏明,便念起远在青田的刘伯温,若他出了风头,不是压了自己!心里不快,面上却不敢不从,连忙应承。
谁知,事也凑巧,朝廷的钦差还没出发,这天,刘伯温的长子刘琏却到了京城。
原来,刘伯温家乡青田远在浙南,地方偏僻,山水缭绕,其间又有一个去处,名叫谈洋,夹在瓯江与括山之间,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历代都是出盗贼的地方。大明开国以后,征战不断,朝廷连年征调粮饷,百姓生活艰难,这年,有个叫周党山的贼首振臂一呼,纠集山民造起反来,山寨就扎在谈洋。本县出了贼寇,官吏害怕朝廷问罪,不敢奏闻,只想驱出境去,落个息事宁人。谁知后来贼寇反而越驱越多,大有蔓延之势,刘伯温得了这个消息,深知事情重大,身为致仕朝臣,不能坐视不管,忙把实情如实写了,命长子日夜兼程奏进朝来。
刘琏仗着自己是功臣之后,持着父亲的书信,没经中书省转呈,直接入宫呈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看完书信,大吃一惊,原以为本朝国泰民安,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一时又急又气,不仅恼恨当地官府隐匿不报,连不通下情的胡惟庸也恼了几分,对刘琏说道:
“你父亲为国分忧,难能可贵,朕即降旨,派人前去剿除。”
刘琏又奏:“家父命小人必务奏明陛下,谈洋背山面水,原是一块飞地,当年贼首方国珍便在那里起家,成为元末大患,为长久之计,朝廷不如在谈洋设置巡检司常年把守,不使贼人流入,方可万全。”
朱元璋听了,连连点头,道:“你父果然想得周全。”
刘琏乍见朱元璋时,觉得当今圣上相貌非凡,因而心怀畏惧,等对答下来,见还算和蔼,不象家父说的那样威严吓人,才慢慢忘了拘束。
朱元璋见刘琏眉清目秀,儒雅知礼,心想,果然不愧名门之后,日后命他入朝荫个官职,也算补尝了刘伯温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当时想着,命内侍将刘琏领到馆驿歇息,还特意关照好生在京城游玩几天。
刘琏见皇上这样关怀,更加感恩不尽,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才告退出宫。
刘琏走后,朱元璋立将胡惟庸宣进宫来,劈头问道:
“青田谈洋山民聚众造反,你可知道?”
胡惟庸措手不及。要说不知道,听圣上的口气似确有其事,中书省总天下之政,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岂不失职?要说知道,追问下来难以回答,又是欺君之罪,也是胡惟庸心眼灵活,当时灵机一动,张口奏道:
“此事臣有耳闻,已命人前去查访。”
朱元璋恼道:“为何早不奏明?”
胡惟庸已胸有成竹,奏:“只因事情不明,臣不敢贸然奏明陛下。”
朱元璋听着也有些道理,这才说:“刘伯温命长子专程进京陈奏,不然朕还蒙在鼓里。”
胡惟庸这才明白,顿时恨上心头。中书省总揽天下大事,凡地方有本启奏,均需经过本府,刘伯温在朝多年,能不知道!必是故意与本官为难。想起当年刘伯温阻挠自己入阁为相,如今自己主持了中书省,他必然怀恨在心。因想自己相位来之不易,岂能让他人离间,当下灵机一动,试探着奏道:“臣以为此事确需查访明白,如今我朝如初升朝日,陛下威望遍及寰中,天下清泰,百姓安生,为何独独青田出了乱民?”
朱元璋起自庶民,元朝为何败亡深知根底,故而得天下以后整顿吏治,体恤民情,孜孜不倦,看了刘伯温的表章大觉意外,所以听了胡惟庸这番言语也难免纳闷。
胡惟庸小心看了看朱元璋,又紧着奏道:“况且各级官府片纸未奏,若真有聚众造反之事,谁敢承担。”
朱元璋咬牙怒道:“一旦查明,若有隐情不报者,严惩不贷。”
胡惟庸连忙称是。
朱元璋深知官逼民反的可怕,尽管半信半疑,难免焦燥,降旨:
“一旦查明,即刻奏来。”
胡惟庸领了圣旨,黯然退出宫来,不敢怠慢,当天派出快马,直奔青田。
胡惟庸正为青田的事烦恼,这天府上忽然来了位熟人,此人姓李名存义,是致仕丞相、韩国公李善长的胞弟。李存义现在山东做官,这次进京办事,听说胡惟庸升了右丞相,忙前来拜贺。原来,李存义早年跟随哥哥李善长举家投靠了朱元璋,与胡惟庸一起在帅府作了名文吏。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存义虽无多大建树,开国后因为其兄长的缘故,现今已做到济南知府。如今胡惟庸在朝主事,有早年相识那层关系,自家兄长又是他的老恩公,李存义有意前来攀扯攀扯。
宾主坐定之后,李存义拱手贺道:“胡大人连年步步高升,如今一人独坐中书省,可谓权倾当朝,可喜可贺。”
胡惟庸正不痛快,仗着与李存义知己,说道:“令兄多年为相,李大人能无耳闻,圣驾跟前这碗饭是容易吃得!”
李存义见胡惟庸情绪不高,问:“汪广洋放了外任,显见得是对胡大人的倚重,凭着大人的才干,何愁之有?”
胡惟庸拱手道:“圣上固然恩泽不浅,常道高高者易折,只怕背后遭人暗算。”便把青田的事说了。
李存义大不以为然:“刘伯温一个致仕的闲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胡惟庸摇头:“刘伯温绝非旁人可比,如今闲居在家,圣上却常命人前去问计问策,可见对他十分眷顾。”
李存义不知内情,茫然无答。
胡惟庸看了李存义一眼,有意说道:“当年令兄在朝,刘伯温便屡屡刻意为难,可知其与我淮西人一直怀有宿怨。”
李存义点头。
胡惟庸深知李善长如今虽离了相位,但在淮西人中还颇有实力,见李存义已被说动,才又说道:“不过本官冷眼旁观,朝廷对刘伯温也不是言听计从,刘伯温奏称山民造反,圣上犯了大忌,方才如此看重。”
李存义便道:“依下官之见,刘伯温远在青田老家,就是先前曾被倚重,早已今非昔比,既然与我等为难,胡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朝夕侍奉在圣驾跟前,凭大人的韬略,就不信拿不到他一个错处!到时重重奏他一本,刘伯温远在千里之外,有嘴也难以分辩,到那时,好好替我们淮西人出口恶气。”
胡惟庸听了,觉得有理,嘴上却不置可否,说道:
“令兄奉旨督造中都,难得回京,李大人来回见到韩国公时,烦代本官转致问候。”
李存义忙道:“我家兄长听说胡大人升了右丞相,十分欢喜,说胡大人才识不凡,日后必是国家栋梁。”
胡惟庸听了,自是高兴,忙道:
“本官承蒙韩国公提携,今后还得靠多在圣驾跟前关照。”
李存义见胡惟庸说得知己,颇以为荣,满口应承。二人又说了些知己的话,李存义才告辞出府。
过了两天,派往青田的快马返回京城,向胡惟庸禀报:
“谈洋地面先前确有贼人聚众滋事,如今地方官府正在清剿,贼首已经捕获归案。”
胡惟庸问:“还要不要朝廷派兵?”
差役禀道:“青田地方官员以性命作保,无需惊动朝廷。”
胡惟庸知道地方官府事先隐瞒,如今必然拚死平息贼寇,好在贼首已经落网,事态不可能继续致恶化,方才暗自庆幸,当即打定主意,一把抓住差役的胳膊,吩咐道:“你再往青田走一遭,命他们十日内务必将乱民驱散,如若不然,以隐瞒不报、欺蒙朝廷问罪。”
差役听得仔细,忙又衔命原路返回。
胡惟庸盘算停当,命人持自己的名帖将御史中丞陈宁请过府来,寒喧已毕,有意说道:
“当日刘伯温致仕时,本官举荐大人入朝接替他做御史中丞,刘伯温却保举了在安远作知县的魏观,有意与我们为难。如今其赋闲在家,自己看好了一块千年风水宝地,名叫谈洋,当地人盛传那儿作了祖坟,后世可出天子,刘伯温为了将此地据为己有,将当地百姓驱净,竟诬奏当地山民聚众造反,并奏进朝来,可知其用心深刻,手段毒辣。”
陈宁静静听完,早看出了胡惟庸的意思,故意说道:“既然如此,胡大人何不将真相奏明朝廷?”
胡惟庸知道陈宁不肯轻易被人利用,只得说:“刘伯温恶人先告状,命儿子进京见驾,危言耸听,圣上迁怒各级官府隐瞒不报,连本官也裹了进去。”
陈宁听着,方才动起心思。
胡惟庸见陈宁缄口不语,又说:“当年大人任苏州知府时,以猛治闻名,刘伯温竟以大人不能养民为辞,妄加弹劾。”
陈宁一愣。
胡惟庸继续说:“当时刘伯温奏称‘霜雪之后,当有阳春’,是说乱世之后,须施仁政,久而久之,圣上竟被他说动。”
陈宁见说得确实,直望着胡惟庸。
胡惟庸道:“多亏圣上欣赏大人之才,才没降罪。”
陈宁明知胡惟庸与刘伯温有怨,听到这里,也不由从心里暗恨此人。胡惟庸又说:“刘伯温赋闲在家,竟还不忘朝内之事。”
陈宁见胡惟庸一再点拨,早已解透他的用意,想到中书省被他一手把持,在圣上面前又十分得宠,不好拂他的面子,况且那刘伯温对自己无半点好处,又已是致仕的人,得罪了也无妨,便问:“刘伯温果真敢假公济私?”
胡惟庸见陈宁有了活口,道:“世人都知道他是风水行家,这惠及子孙的大事,他能不算尽机关!”
陈宁既已打定主意,断然说道:“既然刘伯温这样大逆不道,下官一定奏明圣上。”
胡惟庸喜上眉梢,怂怂道:“若将事情奏明,圣上绝无不准之理!”
陈宁却道:“弹劾不法,是下官的责任,然而胡大人也须一边呼应。”
胡惟庸爽快地答应:“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