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元璋又等了几天,才有李文忠的消息传来。原来,东路人马到达和林,果然遭遇元军的包围,李文忠正率军拼死搏杀,不料坐骑中箭,马失前蹄,危机关头,多亏部将让出自己的战马,李文忠才保住了性命。大军在和林城外激战三天三夜,勉强冲出重围,且战且走,此时已经粮尽草绝,李文忠等人一路全靠擒来的牛马充饥,好不容易出了绝境,才得与留守人马会合,两军合于一起,终于把追来的元人击退。朱元璋听完,那颗悬了多日的心才放了下来。不久,冯国胜率领的西路大军传来战报,称斩获颇丰,全胜而归。朱元璋听了方觉得是个安慰,然而毕竟这次出师失多得少,痛定思痛,只得派使臣分头传旨,命三路人马收兵入关,全力修筑长城隘口,北伐之事再从长计议。
转眼秋去冬来。
一天, 朱元璋在朝上问:“北伐人马回军后一直在边塞修筑长城,如今京城已觉寒冷,塞上恐怕早已滴水成冰,将士御寒的冬衣可有着落?”
汪广洋出班奏道:“今年因有战事,北疆各卫所屯田收获不多,军需要从各省调集,中书省秋前已行文给有关地方,命按期将衣被送往军前,目下或许都已送到。”
朱元璋见汪广洋言语含糊,大为不快,责道:“中书省乃天子臂膀,朕每每问事,总拿言语支吾,是何缘故!”
胡惟庸等朱元璋责罢,才出班奏道:“陛下容禀。陕西凤翔府最后一批冬衣已于半月前送至嘉裕关营中,至此,各省军需已全部送齐。”
朱元璋见奏得确凿,越发对汪广洋看不上眼,斥责:“身为丞相,为何还不如下属对诸事清楚?”
胡惟庸忙又接口奏道:“臣每天清查各地送来的文书呈奏,怕上朝遗忘,均记在手本上面。”
汪广洋更是满脸通红。
朱元璋心中忿忿。想起当年李善长主持中书省,虽无大才,却不分巨细,事必躬亲,眼前这位继任丞相,未至五旬,却常带萎糜之色,想起有人说他颇喜酒色,或许不差。当初,只说他早年相从,不与他人**,才拜他为相,如今看来,用其一利,倒有一弊,又问道:
“眼下各地的工程还有几处未完?“
汪广洋忙奏:“只有中都宫殿和京城护城河仍在施工。”
朱元璋不悦,怪道:“已是隆冬季节,护城河疏浚竟拖到今天?”
汪广洋小心奏道:“除中都之外,按我朝役法,凡工程都放在农闲施工,今秋护城河开工以来,还有些尾部工程没有做完。”
朱元璋见汪广洋没有谢罪,反来辨白,心中大怒,斥责道:“我朝连年用兵,百姓劳役沉重,身为首辅,不体恤民情,精心筹划,还敢强词夺理!”
汪广洋内心委曲,深感无所适从,却再不敢言语,只得下跪认罪。朱元璋也不理他,道:“早朝散后,朕亲赴城郊巡视。”
汪广洋这才敢领旨归班。
散了早朝,朱元璋在汪广洋、胡惟庸和宋濂、吴伯宗、魏观等朝臣的陪伴下,来到京师外城的三山门上。
这时已是巳牌时分,太阳升到中天,只因时值隆冬,北风袭来,仍然砭人肌肤。朱元璋身穿裘服还感到阵阵寒意,从城上朝下看去,见护城河里众多民夫冒着严寒在泥淖中挖掘搬运,身上穿的竟多是夹衣单褂,不由叹道:
“自秋末来京,衣服尚未回家更换。”
魏观听了,愀然奏道:“臣在安远县时访查民情,才知道乡里棉花短缺,许多人家缝不起冬衣,就是命其还家,或许也有人无衣服可取。”
朱元璋听了,越发感慨道:“多年战争,百姓尚未休养生息,不可役之过度。”说到此处,远远望见一个民夫光着身子伏行到河水深处,象是探找什么东西,心中纳闷,不由停下脚步。几个侍臣见圣上目不转睛,也一齐朝那边看去。朱元璋静静看了半晌,感到必有缘故,命身旁侍卫前去询问究竟。
没过片时,侍卫回来奏道:“监工的吏员将他的铁锨投到水里,因此下去寻找。”
朱元璋怒道:“铁锨是民夫自有之物,为何这样无理?”
侍卫奏:“吏员称民夫怠工,以示惩罚。”
朱元璋大怒:“这样戏弄,岂不伤天害理!”立时降旨,将民夫和吏员一起召来。侍卫听了,二次下城,不一会儿就将那冻得瑟瑟发抖的民夫和吓得容貌失色的吏员双双带上城来。朱元璋先向民夫问道:
“是他将你的铁锨扔到河里?”
那民夫偷看身旁的吏员一眼,欲言又止。
朱元璋见他畏惧,降旨道:“只管实说,朕替你作主。”
那民夫并不知道“朕”的含义,见有人替自己作主,才壮着胆子点了点头:“正是这位老爷。小人无奈,只得下水去捞。”
朱元璋见民夫这样质朴,点头叹息:“小民惧怕,竟至于此!”说罢,将目光逼向那个浑身发抖的吏员。
吏员隐约听出眼前就是当今万岁,早吓得魂不附体,见怒视自己,双腿酥软,扑嗵跪倒在地,磕头奏道:“小人有罪。”
朱元璋道:“你棉衣重裘站在岸上,竟敢这样戏弄百姓?”
吏员只得奏道:“小人斗胆,不敢隐瞒。只因他刚才怠工,被小人看见,小人因工期一再延误,心中着急,才一怒之下,夺了他的铁锨。”
朱元璋怒道:“身为朝廷的吏员,不知体恤百姓,便是有片刻偷闲,就能这样虐待?” 那吏员自知理屈,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朱元璋向身旁侍卫降旨:“取把官家的新锨赔他。”
侍卫把新锨递了过去,那民夫掂了掂却又推给侍卫,道:“此锨短小,不及小人的宽大耐用,容小人再去捞上来便是。”
朱元璋见民夫爱锨如命,大为感动,冲吏员降旨:“你去捞来,也尝尝虐待他人的滋味。”
那吏员听得明白,心中叫苦,哪敢违旨!忙磕了头,下得城去,脱掉棉衣棉裤,在民夫们的一片嘻笑声中,潜入水底,舍命摸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将那柄铁锨捞了上来。
朱元璋亲自把民夫的心爱之物完璧归赵,就见那茫然不知所措的民夫接锨在手,眼睛一亮,重重给面前的官老爷磕了三个响头,也不问是谁,心满意足退了下去。
朱元璋并不怪罪,一脸凝重,口中降旨:
“吏员身为监工,固然负有其责,如此虐待百姓,于理不容,即罚作民夫,永不许录用。”
汪广洋连忙传旨。
朱元璋又冲汪广洋等人责道:“民夫可悯,吏员无奈,寒冬腊月工程不止,不是朝廷筹划失当?”
汪广洋一脸惭愧,低头谢罪:“都是臣等失职。”
朱元璋降旨道:“护城河扫尾工程待明年春暖后续做,中都只留下窑冶烧炭的民夫,其余一概给假回家。”
汪广洋点头称是。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后先降一旨:
“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改封广东行省参政,即日赴任。”
汪广洋似有准备,应声出班谢恩。
朱元璋又降旨道:“擢升中书省左丞胡惟庸为右丞相。”
胡惟庸听了,心花怒放,多年来苦苦追求,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朱元璋接着冲百官说道:“朕自登基以来,忧国忧民,常夜不能寐,卿等都是天子近臣,若不勤于职守,辜负使命,能称得明智!”
汪广洋一脸木然,无地自容。
胡惟庸则忙寻了这个空隙,出班谢恩。
朱元璋待他谢罢,又冲满朝文武降旨:“朕主宰天下,全仗群臣辅佐,平日卿等各司其职,均须有问必答,不得敷衍。”
百官听了,无不小心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