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那天刘伯温当朝奏事以后,朱元璋牢记在心。刘伯温那副恃才傲物的模样,越发使他难以容忍。这几天,天天掐指计算,看看十天将尽,却仍干旱无雨,这天上朝之后,蓄意冲丞相李善长问道:“那几桩事可曾办完?”
李善长正要表功,记忙出班奏道:“臣正要奏明,均已办结。”
朱元璋便将目光移向刘伯温。
刘伯温有言在先,这几天也暗自焦心,只得强自撑住。
朱元璋冲口问道:“时日已满,为何仍旧干旱不雨?”
刘伯温见冲自己而来,只得出班自责:“全怪臣料事不明,有负圣恩。”
朱元璋大怒,喝道:“国家大事,安可口出狂言,戏弄朝廷?”
刘伯温从未受过这样的申斥,一时惊呆。本来,侍奉朱元璋多年,常知无不言,极少顾及个人得失。往日朱元璋也算不薄,没人时常呼老老先生而不直呼其名。开国后由于名份所碍,君臣之间礼节才渐渐烦琐,但也从没受过这样的难堪。如今年过花甲,又一贯清高,此时只觉得心寒彻骨,无地自容。尽管如此,仍引咎自责道:“臣知罪。”
谁知话音刚落,左丞相李善长出班奏道:“先前,臣率百官于社稷坛前请雨,刘中丞不的劝阻,执意将罪臣李彬杀于祭坛之下,分明已触怒上天,如今为推卸罪责,反诬朝廷之过。陛下怀大仁大德之心,勉从臣下之言,依奏行事,谁知天意昭彰,并非刘伯温所言,臣以为如此哗众取宠、蔑视朝廷之风绝不可长。”
朱元璋正在恼怒,听了这番言语越发勾起对刘伯温的许多成见。心想,此人不恭,必是自以为往日功高,这种人留在朝堂,早晚也是碍事,眼下若不拿他个错处,怎能折去他的锋芒!当时便将脸沉了,厉声降旨:“从今以后,刘卿可在家闭门思过,不必再来跟班上朝。”
刘伯温听了,又凉了半截。原来,刘伯温自知与李善长早有宿怨,如今李善长在朝上主事,已大感处境艰难,原以为有圣上作主,才不过分在意,谁知圣上竟是这样寡恩,顿时心灰意冷。这天谢恩回到家中,事有凑巧,久居青田老家的结发妻子又因病亡故,丧音报来京城。刘伯温惊闻噩耗,如雪上加霜,想自己多年抛妻舍子,辅佐主上成就大业,并无一日之闲,老妻在家独立支撑,必是心力交瘁,方才猝然离世。想到这里,伤痛至极,一时万念俱灰。当下匆匆写成一表,请旨奔丧。
第二天,朱元璋看了表章,正中下怀,当即恩准。
刘伯温在家得了放归的圣旨,满腹悲凉,第二天便匆匆离京,回了青田老家。
刘伯温那天,李善长带了新任太常寺少卿胡惟庸趁着午朝前的空隙,提前进宫见驾。
胡惟庸虽然侍奉过朱元璋,但当时毕竟是个小小的奏差,地位卑微,况且又已隔了多年,这天诚惶诚恐,紧跟李善长身后,小心翼翼迈过重重迭迭的宫门。如今富丽堂皇的宫殿,已与他当年所在的帅府有了天壤之别。他努力抹去昔日的记忆,尽量适应这个至高无上的环境。尽管如此,还是免不了心如脱兔一样,进入便殿,当远远看到居高临下的皇上时,他略感晕眩,拼力稳住心神,冒失地先自行了三跪九叩的晋见大礼。
朱元璋初见胡惟庸,先觉得他与昔日已判若两人。当年胡惟庸尚是弱冠之年,只记得聪明醒透,机灵能干,如今身穿官服,举止练达,虽有些拘谨,却已显得大器。因见他在礼节细处上一丝不苟,第一印象不错。他喜欢毕恭毕敬俯伏于自己脚下的臣子,尤其是身为九五之尊以后,对那些恃才傲物的人,自有说不出的嫌恶。正在这时,听下面奏道:“臣胡惟庸见驾来迟。”
朱元璋觉得耳熟,就见胡惟庸已怯生生抬起头来,从那机警的眼神中,终于又找回了他那昔日的影子,这使朱元璋大为满意。既熟知根底,又多了在外做官的经历,这种人进入朝班,倒强似那帮腐儒。这才命他平身。
李善长恭立一旁,见朱元璋露出喜色,顿时放心。上前奏道:“胡少卿接z旨之后,日夜兼程赶来京城,还未歇息,便来参见陛下。”
朱元璋听了,反而不悦。看了李善长一眼,降旨:“已到了上朝的时辰,李卿且到前殿与百官候旨。”
李善长如同被浇了一瓢凉水,忙施礼退下。
朱元璋这才对胡惟庸说道:“朕闻卿近年多有长进,为官也还勤勉,故召进朝来,委以重任。”
胡惟庸忙再下跪谢恩。
朱元璋又道:“如今国家新立,正值用人之机,卿亦得得故旧,来朝之后,务要悉心理事,不负朕望。”
胡惟庸见朱元璋言语亲切,顿时受宠若惊,心花怒放,以头点地,谢道:“陛下待臣恩深似海,得以朝夕侍奉,臣敢不尽心竭力!”
朱元璋方道:“卿本明智,朝廷之上,须谨言慎行,趋利远祸。”
胡惟庸听了,有些有解,停了片刻,才想起领旨谢恩。
朱元璋方说道:“已是上朝的时辰,卿可至前殿入班。”
胡惟庸从地上爬起,这才敢从容看了朱元璋一眼。就昔日的主公如今坐在龙椅之上,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杏黄蟒龙袍,身躯比先时大见魁伟,那熟悉的脸上,也新堆了几块僵肉,将那宽额、深目、高颧、长颔的大脸更点缀得棱角分明。胡惟庸突然觉得朱元璋有些陌生起来,上面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分明正逼视着自己,这时,赴任路上那身轻松惬意便代之以恐惧和尊崇,再次谢恩之后,忙小心翼翼地退下。
朱元璋临朝之后,先降旨道:“我朝新立,百废待兴。中书省总一国之政,任重事繁,非能臣不可胜任。右司郎中汪广洋当年在朕渡江之初便以身相投,多年来廉明持重,忠心耿耿,今擢升中书省参政,辅助左丞相李善长总一国之政。”
这突然加封,不光汪广洋本人毫无准备,左丞相李善长也为之一愣。原来,早在开国这前,朱元璋就命李善长参议文武官员的进退升降,立国以后,身为首辅,李善长经常参与朝廷机密,如今汪广洋升任自己的属官,事先竟毫无知觉,不由茫然。
待汪广洋谢恩之后,朱元璋又特意勉励道:“汪卿祖籍高邮,地处江北,早年却奔走于江南,又可称为南士,朕深知卿处事公允,今身居要职,须不负朕望。”
汪广洋本是饱学之人,又久在朝中,自然能品出话里的意思 ,忙又小心领旨。
待汪广洋归班,朱元璋又降一旨:“如今刘伯温告归,御史台不可一日无官,吏部速调江西行省参政杨宪来朝,补任御史中丞。”
李善长听了又是一惊;把刘伯温排挤出朝,再没人与自己抗衡,刚刚心净了两天,没想到圣上竟有此封。原来杨宪当年是金陵出名的青年才子,朱元璋破城之后,与一帮文人应聘入府,多年来颇受重用。此人自恃才高,对自己不肯折服,却与刘伯温多有交谊,年前奏了一本,刚放了外任,如今宣回朝来,眼见得又是重用,不由得若有所失,大不是滋味。
降完两旨,朱元璋才向众文武说道:“太常寺缺人,已擢升湖广行省签事胡惟庸充任太常寺少卿。”
胡惟庸紧着出班谢恩。
众朝臣大多不认得这位胡少卿,一齐朝他看去。只见此人年纪尚轻,虽有些初入朝为官的拘谨,倒十分大器。朱元璋又对他勉励了两句,方命他归班。却对百官说道:“如今旱情不解,朕寝食俱废。前有朝臣陈事三件,朕皆诚心采纳,不想其隐含私心,令朕失望。卿等秉公进言,朕择善而从。”
满朝一片沉默。有了刘伯温的榜样,众文武不得不加上小心。过了片时,才有新任中书省参政汪广洋出班奏道:“臣闻我朝北伐将士在西北边疆与元军浴血奋战,其惨烈可想而知。而留守京师的军马却无所事事,臣以为若不操练武艺,久而久之,不仅军生怠心,还恐有不良之人滋事扰民,坏了我朝法纪。”
朱元璋听了,只略点了点头。
这时,有一位须发粲然的老臣蹒跚着从班序中走出。众人看时,见是当年人徽州进京向朱元璋献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的老儒朱升。
就见朱升施礼奏道:“陛**恤民情,曾亲赴社稷坛为民祈福,然而臣闻自古天子祭神,须守斋戒,我朝新立,尚无此礼,或许因此没有感动上苍。”
朱元璋听了,颇觉新鲜。问道:“所奏斋戒,有何说法?”
朱升奏:“所谓斋戒,即不食荤,出饮酒,不问疾,不吊丧,不听乐,不理刑,沐浴更衣,出宿外舍,前后七天,前四天为戒,后三天为斋。”
朱元璋见这样繁琐,不由皱眉。堂堂天子,竟受制于繁文缛节!正不耐烦,见新任太常寺少卿胡惟庸出班,先拜过天子,又冲朱升略一拱手,奏道:“臣以为畏天敬神,全在于心诚。朱学士七日之说为时过久,久则易怠,怠心一生萌,反为不敬。”
朱元璋听了,心嘉许,正要首肯,谁知朱升因胡惟庸对古礼擅加非议,大为愤慨,高声反驳道:“心诚何至于怠,七日安可曰长!臣恳请陛下裁夺。”
朱元璋见朱升这般迂腐,心中光火,当下降旨:“胡卿所言有理,七日太久,改为三日。”
朱升怔怔地看着朱元璋,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见胡惟庸欣然归班,也没向上行礼,悻悻退下。
朱元璋见朱升这样不识好歹,正自气恼,又见一人匆匆出班,朝上奏道:“臣有一事,久存在心,今天陛下降旨求言,臣不敢不奏。”
朱元璋循声看去,见是礼部员外郎张来硕,点了点头。就听他奏道:“已诛罪臣彬为朝廷采选的那批宫人,内有熊宣使的胞妹熊彩云。臣听说此女先已许配参议杨希圣为妻,如今收在宫中,臣以为于礼不当,有伤和谐。”
百官见张来硕竟奏出这桩事来,都为他捏了把汗。中书省参议杨希圣就在朝上,脸上也大不自在。
朱元璋正恨朱升不只时务,冷不防张来硕奏出这样的事来,勃然大怒,强忍着朝下问道:“张来硕,上天降灾,莫非因朕无道?”
张来硕因朱元璋两度求言,今天本是出于忠心,待启奏之后,才觉得有些突兀。正自后悔,果然见朱元璋翻脸责难,情知不妙,吓得不敢抬头,软软地跪在殿上。
朱元璋怒视着张来硕,心里恨极。好大的胆量,天子求言,就可无所顾忌,信口开河!若不杀了这个孽种,谁还畏惧天子的威严。当时从牙缝中降下口谕:“将这个逆臣拖至殿外石板上碎尸万段。”
殿前武士领了圣旨,一起向前,如狼似虎地将张来硕呼啸着拿下。
百官们心里缩成一团。
转眼间,一个年轻的朝臣魂飞西天,死于乱刀之下。
领班校尉上殿交旨。朱元璋方冲一片木然的大臣们恨道:“身为朝臣,愚昧不明!谏君安可如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被赦了一般,方才回过神来。李善长赶紧上前应道:“陛下息怒。张来硕昏庸至此,罪有应得。”
朱元璋忍气说道:“朕自登基以来,无时不为国事忧心,惟恐一事不当,天降其灾。朕从今天开始斋戒,三日之后,若不降雨,亲赴山川坛露坐祈祷,对昭示朕的爱民之心。”
群臣听了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