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朱元璋听从胡惟庸的进言,亲自出宫,祭了山川、城隍和旗蠹。回宫之后,胡惟庸趁机单向朱元璋奏道:
“建造中都失于督查,臣难逃其责,故陛下垂问,心中不安,然而臣自省之余,窃以为我朝勋旧淮人居多,眷恋故乡,人之常情,况且当年众将随陛下在濠州、定远一带殊死搏战,如今一旦国泰民安,对肇兴之地能不倍感亲切!当初朝廷决定建
造中都,满朝无不欣幸,故此,才有人生出日后长居中都之心。”
朱元璋勉强听完,心中好恼:莫非依恋故土就不顾朝廷法纪!
胡惟庸见圣上脸色陡变,忙往下奏道:“对不公不法之人,诚然不可纵容,臣还有一言冒昧奏上,陛下倒不如下一道诏令,朝廷日后统一在中都给公侯依制建造官宅,如此既绝了私建宅邸的弊病,又显示了陛下对功臣的恩典。”
朱元璋开始反感,听到最后,觉得不无道理。新都初建,商贾不多,增建些官宅,既能尽快点缀起中都的气象,还能落个皇恩浩荡的名声,方才渐渐释然,道:
“卿说的也有道理。”
胡惟庸见圣上话里似已应允,喜不自胜。胡惟庸虽是吏员出身,却有韬略,官至中书省左丞,并不满足,只因往日无汗马之劳,又无参议之功,只能靠淮西人扶持。原先攀了李善长那棵大树,如今却又去职,便甘心做淮人的代表。这次朱元璋恼恨功臣因私坏法,立意惩治,胡惟庸刻意从中圆转,暗助淮人一臂之力,就是日后求个回报。谁知轻轻一说,立见功效,真是喜出望外。待汪广洋从濠州回来,向朱元璋禀报查办详情时,朱元璋道:
“朕已降旨,日后朝廷在中都统一建造公侯府第。”
汪广洋见圣上口气有变,不摸头脑,只得奏道:
“中都监修官郭英随臣一同回朝请罪,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道:“命他稍后来见。”
汪广洋这才忙奏:“韩国公命臣给陛下带来一轴中都图样。”说着,从袖中取出,小心铺在朱元璋面前。朱元璋大略一看,见昔日濠州城南,一个新城的轮廓尽在眼前。
汪广洋小心指点道:“中都规划周围四十五里,先建了东、西两条正街,南曰顺成,北曰子民,中间便是皇城。顺成大街有牌坊八座,东边依次为德辅、善庆、崇德、中和;西边依次为顺成、新成、里仁、太和。子民街也有牌坊八座,东曰钦崇、德厚、恭让、淮阳;西曰从善、慎远、修齐、允中。顺成大街街坊名称皆取顺应天意、万物和和之意,子民大街街坊名称则取劝戒臣民修身齐家、谦和恭让之意。以上均是臣下草拟,请陛下裁夺。”
朱元璋听了,倒还称意。想故乡地方贫瘠,两三年间,已兴起如此庞大的工程,实在不易,将来新都建成,街市繁华,商贾云集,必然成为天下向往之地,实在是家乡之福,此开创之功,必然又被世世代代传为美谈。想到此处,脸上露出欣然之色。问道:“中都军士人力可够调用?”
汪广洋忙道:“近年将有罪发配边疆的犯人改做中都工役,缓解了劳力的不足。”
朱元璋点头,说:“中都工程浩繁,今后凡不是死罪的人犯均发往濠州服役,只是需好生看管,不许滋事。”
汪广洋忙记在手本上。
这时,朱元璋才道:“命郭英进宫听旨。”
汪广洋见圣上脸色平和,前去传旨。
郭英候在宫外已经多时,心里正七上八下,听说圣上召见,哪敢怠慢,硬着头皮趋进便殿,见了朱元璋忙以大礼参拜,口称:
“罪臣郭英见驾来迟。”
朱元璋见郭英风尘仆仆,满面黝黑,知道近年监造中都必也辛苦,虽然对他私建宅第一度恼怒,这时却生出恻隐之心,念及郭家兄弟少年相随,屡立战功,这郭英比他兄长郭兴更加聪敏可爱,一直呼着他的小名“郭四”长大,亲昵之情,至今未泯,此时见他诚惶诚恐,已从心里饶恕了他,降旨命他起身。
郭英从地上爬起,见给自己赐了座位,毕竟不敢就坐,恭恭敬敬低头站在御案下首。
朱元璋方说道:“朕每天夜不能眠,全因我大明天下得之不易,唯恐不慎,失却民心。你等均已显贵,是否也常想到爵赏得之不易,如何才能传及子孙?”
郭英明知圣上话中的含意,无奈已经获罪,只能装傻:“臣心性愚钝,竟不能远虑。”
朱元璋责道:“朕命你等监造中都,竟敢损公济私,附建私第,能说明智?”
郭英连忙跪倒,口称死罪。
朱元璋道:“朕念你往日功多,濠州监工又十分辛苦,才不忍加罪,但须引以为戒。”
郭英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忙以头点地,连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没齿不忘。”
朱元璋也动情地说:“朕与你等虽为君臣,恩同父子,前不久薛显论罪当死,朕念其有功,流放海南,本指望举一反三,谁知你等不知改悔,不是愚昧至极!”
郭英忙称:“臣此刻如天日重开,只觉得难以自容。”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当年朕的先人曾谆谆告诫,‘人生在世,取财须正。如置田地,辛勤耕种,岁有所获,用之无穷;若背理得财,如贪官污吏,获利虽多,却有丧身亡家之忧。’如今你等的俸禄恰如田地,安分守己,绝无匮乏,并可福及子孙;若取不义之财,必然有头无尾,犹如潢 之水,朝盈而夕竭,内中的道理,岂不显而易见!”
郭英起初还有些言不由衷,听到这里,不由不心悦诚服,忙奏:“陛下这番教诲,臣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朱元璋见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知道触动了他的内心,方才说道:“朝廷不久便在中都为功臣统一建造府第,你等只要一心为国,还愁日后没有荣华富贵可享!”
郭英见圣上这般爱护,感动得落下泪来。
七
自增兵瞿塘关后,朱元璋天天盼望伐蜀的消息。这天,傅友德率领的北路偏师先有捷报传来,称大军已攻下川北重镇绵州,为瓦解伪夏的人心,声援沿江主力,命人做了几千木牌,上写攻克绵州的日期,投入涪江,木牌顺水冲到重庆,伪夏朝廷一片慌乱,急命瞿塘关分兵回防成都。朱元璋闻奏大喜,降旨命汤和、廖永忠趁机拼死夺关,不得延误。圣旨发到军前,廖永忠听说傅友德得了头功,常道知耻而后勇,一急之下,竟亲自率领敢死士卒冒着敌军的乱箭,驾小舟冲到瞿塘关下,见铁索吊桥拦路,不顾生死,架起冲天大火,竟烧断江上铁索,终于打开了瞿塘天险。朱元璋闻奏,想起当年与陈友谅决战潘阳湖,在两军相持的关键时刻,廖永忠舍身忘死,驾舟冲入敌阵的情景,不由为之动容,对满朝文武说道:
“廖永忠以统军副将之职,于功成名就之时,尚能如此义无反顾,舍身忘死,这等忠勇之人,朝廷日后岂能吝惜爵赏!”
满朝听了,谁不心悦诚服!
汪广洋又奏:“廖永忠勇破瞿塘关后,又乘胜进军,占了夔州,伪都重庆已无屏障。”
朱元璋深知瞿塘一破,西征告捷指日可待,忽然问道:
“伐蜀主将汤和为何屡屡逗留不进?”
汪广洋只得奏道:“汤和或许总督各路军马,进展稍迟一些。”
朱元璋不以为然:“身为主将,岂可如此畏首畏尾!”因当着满朝文武,不便发泄对他的恼恨,只得把怒火压了下去。
不久,廖永忠收取重庆的喜讯奏进朝来。朱元璋欢喜,命礼部即刻派人赴军前慰劳。胡惟庸见圣上高兴,出班奏道:
“平定四川是我朝一桩大事,陛下多日为进兵操劳,值此喜庆之时,该与臣等一同欢庆一番。”
朱元璋正在兴头上,问道:“不知卿要如何欢庆。”
胡惟庸奏:“前不久大将军从北平命人送来一匹元朝宫里饲养的巨象,据说这厮能解人语,还会舞蹈拜贺,不如引上殿来当场一试。”
朱元璋大觉新奇,说道:“果真如此?”
胡惟庸听圣上话里已经恩准,立即命人下殿把巨象牵了上来。就见大象腿高丈余,身躯庞大,两眼炯炯放光,果然与别的大象不同。满朝文武稀罕,忍不住上前围观,赞叹不已。朱元璋在御座上见了,问道:
“此象有何技艺?”
跟来的象主奏道:“臣奏音乐,它会闻乐舞蹈,与节拍不差分毫。”
朱元璋降旨:“卿且奏来。”
那人将大象拉到殿前的空地上,又令其四腿站正,便操起琵琶。谁知,一曲奏完,大象纹丝不动。象主发急,上前拍拍象头,低语了几句,朝朱元璋奏道:
“刚才奏的曲子大象不熟,容臣再奏一曲。”
朱元璋只得忍耐。
谁知,此人又奏了一曲,大象索性低头闭目,像有悲泣之色。满朝文武窃窃私语,朱元璋更不耐烦。驯象人急得满头大汗,只得又换了支曲子。曲子终了,大象索性四腿一软,卧在殿前。驯象人吓得扔下琵琶,上前连拉带拖,大象横竖坚卧不起,朱元璋终于大怒:
“此等顽劣之物,竟敢引来欺骗朝廷!”
驯象人早吓得魂不附体,慌乱之间,只得如实奏道:“此物颇有灵性,或许是对旧朝心怀眷恋。”
朱元璋大怒:“赶下殿去!”
大象主人从地上爬起,上前对大象嘀咕了一句,那象果然四腿一竖,立起来掉头而去,朱元璋见果然如此,恨道:
“且住。满天下都是大明的顺民,怎能留下这个孽种!”
话音刚落,早有殿前刀斧手闻旨上前,将巨象擒住。
谁知那大象像听懂了圣旨一样,竟昂首阔步,又义无反顾扭头朝金殿走来。刀斧手们紧紧拽住,才没让它迈步。
朱元璋清清楚楚地看了这一切,简直忍无可忍,遍视左右文武,见元朝旧臣危素一味看着大象出神,顿生妒意,冲他问道:
“危卿当年可见过此物舞蹈拜贺?”
危素心地诚实,忙出班奏道:“先前此物十分驯服,臣亲眼见过它在朝上闻歌起舞。”
朱元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忽又想起那天他在东阁作的那首诗,畜类尚有怀旧之心,何况受了多年恩惠的旧臣!顿时把满肚子怒火倾在了危素身上,盯着他冷冷说道:“此象还眷恋故园,不肯屈从,危卿饱读诗书,竟不如这个畜类!”
老儒危素被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
朱元璋蓄意解恨,当下命人取来两块木牌,命身旁秉笔太监分别上写“危不如象”“素不如象”,用红丝系好挂在危素两个肩上,又恶作剧地冲朝臣们戏道:
“这便是危学士的写照!”
众文武本来是要看驯象取乐,后来见圣上迁怒于危素,心中不忍,却又不敢言语。胡惟庸因自己是始作俑者,不想大象不作美,正怕圣上怪罪,此时见圣上恼了危素,想起那天在东阁作诗时危素就惹了圣上,便瞅准了这个开脱自己的台阶,落井下石道:
“臣以为危素一个亡国之臣,不宜在陛下身边作文学侍从。”
从那天作诗之后,朱元璋对危素便生出放逐之心,听了正中下怀,降旨:
“朝廷已为元朝忠臣余厥在和州建好了忠臣庙,危卿年事已高,可去为其守庙。”
危素听了,直羞得天旋地转。恨只恨当年在旧都投井没能死成,才落得今天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尽管此时痛不欲生,还得忍着满腔悲愤,出班领旨谢恩。
当天,古稀之年的老儒危素凄然离京,到了和州不久,竟饮恨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