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朱元璋在皇宫东阁召见新科状元,汪广洋、胡惟庸、宋濂、魏观、危素等文臣坐陪。
吴伯宗新科高中,成为大明朝第一任状元,一夜之间,名满天下。听说天子召见,这天穿了崭新的五品官服,更显得神清气爽,倜傥风流。见了天子,吴伯宗恭恭敬敬以大礼参拜,口称“陛下的门生”。朱元璋听了大喜,暗道:有些穷酸庸儒,竟不为本朝所用,岂不知朕有天下,还愁朝廷乏人!如此想着,有意冲吴伯宗问道: “朕闻卿乃江西金溪人氏?”
吴伯宗忙离座施礼,道:“臣正是金溪籍贯。”
朱元璋便道:“这儿有人与卿同乡。”
吴伯宗一愣,忙环视左右。此时老臣危素见圣上点了自己,正要站起来搭话,却见朱元璋也不看他,接着说道:
“此人虽然也是饱学之士,无奈当初却不为大明所用,当我朝大军破城之际,竟跳井寻死,卿可知这位贵同乡是谁?”
吴伯宗越发茫然。后见众人一起朝危素看去,才明白了**。老臣危素早羞得面红耳赤,此时忙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低头谢道:“臣有罪。”
朱元璋见危素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心想,象这样的人,时至今日也未必与朝廷同心同德,又讥讽道:“只可惜卿的大忠大节用错了地方。”
危素被挖苦得愧悔难当,只得陪罪:“只怪臣先前不识真主,罪该万死。”
吴伯宗毕竟是初生牛犊,于心不忍,壮着胆子为他解围:“原来危大人也是金溪县人,晚生不知。”
危素才忙道:“金溪出了状元公,是乡里的光彩。”
朱元璋见他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才找回了平衡,转而对吴伯宗说:“卿这位同乡尽管迂腐,却是天下出名的文士。”
危素忙谢道:“老臣昏愦,万不敢受此褒奖。”
朱元璋再不理危素,又对吴伯宗道:“卿名唤伯宗,或有其仲。”
吴伯宗见圣上这般和蔼,忙道:“臣还有一弟,名唤仲实,如今也考中了秀才,仍在县学读书。”
原来朱元璋虽然出身农家,却勤奋好学,自起兵以来,每有空闲便手不释卷,故知道古有伯、仲、叔、季的排行,今天一问,果然有弟兄在家,正自得意,忽然一阵暖风,挟裹着隐隐的花香拂来,不禁为之一振。
原来,这东阁地势颇高,放眼望去,宫外的钟山尽入眼帘。时值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季节,只见钟山山麓草木葱茏,云蒸霞蔚,十分壮观,朱元璋雅兴大发,冲众人说道:
“新科状元在此,朕与卿等一同吟诗助兴。”
圣上提议,臣下哪敢怠慢。汪广洋忙奏:“臣等敢不侍陪,只是陛下才思如涌,非臣等所能企及,恐不可同日而语。”
朱元璋道:“休得推让。”又降旨赐了酒食。御酒送来摆上,朱元璋按箸道:“今天是君臣便宴,不必过分拘谨,酒过三巡,朕口占一题,卿等各展才华。”
尽管如此,几个文臣仍然毕恭毕敬。新科状元吴伯宗文才虽好,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心头不由得发紧。中书省左丞胡惟庸本是吏员出身,哪会作诗,心里也直犯难。
君臣三杯过后,内侍奉上笔墨纸砚。朱元璋胸有成竹,降旨道:“就以《春日钟山》为题。
几个文臣因题目熟悉,略略酝酿,心里的诗句早已有了,只因圣上尚未落笔,只得继续装着打自己的腹稿。
不一会儿,朱元璋率先提笔,一挥而就。汪广洋以下众人接着先后将诗作出。朱元璋命依次诵读,宋濂坐在朱元璋下首,只得先诵道:
奉敕作《春日钟山》
寰宇重开钟山翠,王气飞泻遍帝京,
常觉岁岁春来早,却因暖意生九重。
朱元璋点头,说道:“朝中文魁,立意还高。”
接下便是吴伯宗,这位新科状元壮着胆子诵道:
春到钟山景色新,百花烂漫木成荫,
四方归燕争暖树,八方贤达聚紫宸。
朱元璋听了得意,夸道:“果然不愧为青年才子。”
魏观坐在吴伯宗下首,也忙将诗稿铺开读道:
新沾雨露春满山,阡陌禾稻绿相连,
农夫心底多惬意,只因圣恩兆丰年。
朱元璋听后叹道:“魏卿爱民,尚不忘百姓稼穑之事。”
轮到汪广洋,这位重臣郑重读道:
虎踞龙蟠地,春意数钟山,
九洲曈曈日,共把帝乡瞻。
朱元璋点头。胡惟庸在汪广洋的下首,这位中书省左丞自知作诗并非自己所长,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诗献出:
钟山青青鸟啾啾,山花烂漫尽神洲,
众臣侍上赏春景,奉君更进一杯酒。
朱元璋不由笑道:“胡卿莫不是以诗换酒?”
众人因圣上难得这样随和,也禁不住乐出声来。
朱元璋又道:“下面且听危学士的大作。”
老臣危素颤颤巍巍,一字一顿念道:
钟山春日尽芬芳,芳香深处是帝乡。
只道东风会送暖,不知花信意更长。
朱元璋听后不乐,暗想,人人都把诗意结在****上,这老朽的“花信”隐有何意?此人莫不是对元朝耿耿于怀,夹杂了对逃往漠北的元朝的眷恋?当时便将眉头皱了起来。危素先见圣上未置可否,已不自在,又见一脸的阴云,更加惴惴不安起来。汪广洋只得解围,向上拱手奏道:
“臣等的拙作皆是下品,陛下文思高妙,臣等专待拜读。”
朱元璋这才将自己的诗稿推给汪广洋。汪广洋双手捧了,高声诵道:
春日钟山
春吟鸟树听,流泉涧下鸣。
泉鸣山谷迥,迥处野人情。
吾吟吟未已,孰与春相迎。
相迎桃李花,莺燕鸣叮叮。
麰麰盛蟠科,寰宇乐民生。
众人听了,齐声颂道:“陛下的诗作,果然与臣等有天壤之别。”
胡惟庸又抢着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情趣却如此高雅,莫说臣等,便是唐之李、
杜亦难企及。”
朱元璋听了,脸上才泛出几许喜色。
魏观又道:“陛下身居九重,竟时时挂怀百姓饥苦,真是天下黎民之福。”
朱元璋这才点头说道:“卿等的诗句虽不乏清新活泼之语,而观其大要,均落古人应制诗的俗套,因此难称上乘之作。”
众人因圣上评的恰如其分,心服口服。宋濂感慨地说:“臣常侍从陛下左右,深知陛下纬武经文,令臣等难望项背。”
朱元璋知道这个老实人不会刻意奉承别人,心中才着实得意起来。于是命大家重新饮酒。席间,朱元璋趁着酒兴,不免又与几个文臣纵论古今,直饮到正午方才撤席。
众人告退,危素心中难安,末了脱下纱帽向朱元璋跪奏:
“臣老迈昏庸,文思枯竭,恐不称陛下之意。”
朱元璋暗道,这个老儿如此多心,莫不是在诗里真的有意为之?因见他那满头的白发被风刮得一片零乱,心想,做了一生元朝的宠臣,能无旧情?不由又生厌恶之心,将手一挥:
“出宫去吧!”
老臣危素万般无奈,只得跌跌撞撞随众人下了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