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在一片贺太平的宫乐声中,朱元璋驾临早朝。左丞相李善长引导文武百官舞蹈拜贺之后,朱元璋降旨:
“农为国本,万物均出自于此。数月以来中原及江南数省旱情不解,各州县纷纷报灾,朕深为忧虑。卿等身列朝班,亦当为朕分忧,有何见解,可先奏来。”
话声刚落,李善长出班奏道:“臣蒙圣恩,勉充重臣,如今天旱无雨,绵延数月,亦寝食不安,惟恐办事不周,神人怨望。依臣之见,气候乖顺,皆在于天。陛下出巡开封期间,臣也曾率百官到社稷坛祈雨,然而事有不测,御史台临祭杀人,必是冲撞了神灵,复惹上苍降罪,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众大臣纷纷朝御史中丞刘伯温望去。然而,这位第臣却昂首挺胸,目不旁视,若无其事一般。
朱元璋听了,虽然正触到心病,却觉得李善长不免有报复之嫌,心里不乐,当即斥道:“一事屡奏,是何用意?”
李善长被当头一棒,脸上赤红,忙谢罪归班。
这时,有一老臣紧趋两步,跪在殿上。朱元璋 见是老儒詹同,便命他平身。詹同从地上爬起,躬身奏道:“古人云,国家大事,在于军旅与祭祀。兵事不修,国无屏障;祀事不备,阴阳不调。时下我朝各路军马每战必胜,势如破竹,眼见元军节节败退,窜回沙漠,可知我大明国威日盛。如今天有不测,只恐我朝尚在初建,祭祀敬神或有未备之处。臣以为只要在京师及各州县按古制建庙筑坛,使诸神归位,并按时供奉,必然阴阳和谐,风调雨顺。”
朱元璋觉得有理,当下降旨:“詹卿所奏极是。从今天起,中书省限时命京城及各地按古制建庙筑坛。建成之后,按时祭祀,为国祈福。”
李善长忙出班接旨。
朱元璋又道:“为一表朕敬天畏神的诚心,明天朕亲至社稷坛为民祈雨。”
话音刚落,群臣还没来及赞颂称贺,却见刘伯温阔步班,施礼奏道:“蒙陛下适才垂问,臣有几句言语奏上。臣以为上天至公无私,敬天畏神无过于替天行道。陛下贵为天子,执掌乾坤,应重在革弊兴利,感动天心,而后方能降福于我朝。”
朱元璋因为刘伯温站撞心里不乐,又见话中有指责之意,更是一言不发。
刘伯温只得又奏:“如今气候不顺,或许有不合天意之事。依臣之见,其事有三。一因我朝连年征战,阵亡将士妻小已达数万,此辈在京师寡妇营中多年不曾发遣,成天只命赶制军需,只恐阴气郁结,有碍调和;二因建造新宫期间,工匠难免死伤,有的尸骨未及掩埋,不合天意;三因前年我朝攻破平江,俘获张士诚军卒数万陛下愤恨此辈阵前不降,统统将其充作军户,有干和气。臣以为这三事如果妥善处理,十天之内,必然上感天心,下慰人意,立降福于我朝。”
朱元璋见刘伯温振振有词,听来十分刺耳,若不是看在往日的情面,早已当头喝断。忍气容他说完,绷着脸问道:“依刘卿之意,旱灾是因此而惹?”
刘伯温奏道:“臣不敢断言,然而这三桩大事显见得于理不合。”
朱元璋见刘伯温嘴硬,心中更恼。暗想,当年天下纷争时,此人侍从左右,出谋献策,常顾不得上下尊卑。如今朕已贵为天子,统领亿兆,他奏事还这样自负,于礼能容?只因这个刘伯温料事颇准,才往往让他三分。今天说的,话虽逆耳,却也是实,加上盼雨心切,只得强忍了怒火,负气地降旨:
“刘卿所陈三事,中书省十天之内处置完毕,且观效验如何。”
刘伯温看出示元璋气色不顺,心里沉重,却又无可奈何。
朱元璋退朝回到便殿,人报李善长在殿外求见。朱元璋知道是有朝上不便当众陈奏的事,便点头允了。
李善长领旨趋上殿来,行了谒见礼,朱元璋赐了座位。李善长斜身坐了,方奏道:“臣奏事不当,已经知罪。”
朱元璋心想,此人倒也乖觉,刚刚的事情,便紧着前来赔罪,安抚道:“朝堂之上,不可过分伤人。”
李善长忙又谢罪。
谢罢,朱元璋见李善长仍无去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果然,李善长拱手奏道:“陛下命臣建庙筑坛,四时祭祀,臣敢不尽心!只是朝廷主管祭祀的太常寺衙门办事不利,令臣放心不下。”
朱元璋知道李善长必有下文,也不言语。
李善长果然又拱手奏道:“近来属官向臣保举一人,臣想陛下对此人也许地熟悉。”
朱元璋深知李善长极喜推荐僚属,因保举得多了,难免不好开口,倒先让自己认可,这种心计,岂能骗人!皱眉说道:“只管奏来。”
李善长忙奏:“就是早年做过陛下帅府奏差的胡惟庸。”
朱元璋记得此人,仿佛前些年已放了宁国知县。便道:“小小知县,遽然入朝执掌一府大事,资格尚浅。”话虽如此,却另有心思。原来,这个胡惟庸也是定远县人,与李善长同乡,朱元璋有些犯忌。
李善长忙奏:“因胡知县干练有为,前年新升了湖广行省签事,听说有新任上又政绩卓著。”
朱元璋倒忘了这一节,只记得当年这个帅府奏差办事十分精明,方才委了外任。那时战事频繁,军需颇重,宁国地方富庶,委他去做这个七品知县,已算是格外重用了。登基之后,日理万机,对州县官员的升迁调动已难记得清楚,听李善长说他“干练有为”,或许不是妄奏。
李善长见朱元璋默然不语,又紧着奏道:“年前胡惟庸曾来京述职,因陛下日理万机,不敢进宫打扰,向臣说起陛下对他的恩德,感激涕零,临行时还托臣向陛下谢恩。”
朱元璋听了,仍无可不可。问到:“这些年放在外任,此人官风如何?”
李善长一震,忙道:“臣倒没听说有不清廉的名声。”
朱元璋将李善长盯了半晌,忽然又想,胡惟庸毕竟熟知根底,以往又对他有恩,征来朝廷,谅他也不敢背恩妄为。停了片刻,便道:“卿若以为此人可用,就交吏部品议吧。”
李善长见朱元璋允了,心中窃喜,忙又补充道:“若因胡惟庸资历尚浅,可先封作太常寺少卿,待历练成熟后,再作正职不迟。”
朱元璋知道这是李善长在自己面前的小心之处,也不在意。
李善长见已说妥,便要告退。朱元璋却道:
“自古以来,我华夏雄居中土,威加四夷,如今朝廷已立,却不见番邦来纳贡称臣,中书省统帅六部,协助天子总一国之政,对此却不闻不问,也不派国使出朝招宣,岂不失职!”
李善长从没想过此事,见朱元璋责备,慌忙谢罪。
朱元璋又道:“我朝江山得之不易,多少将士阵前捐躯,在所不辞,尤其是阵亡的那些上将,更不可忘怀。今当命工部择地建造功臣庙,由礼部四时祭祀,一则慰藉忠魂,二则激励前方将士。”
李善长听了,连连称是。
朱元璋心中感慨,意犹未尽:“我朝初建,百废待兴,朕居安思危,每天深夜方睡,未明却起,惟恐诸事不周,几欲寝食两忘。卿等身为辅臣,若不为朕分忧,岂不是尸位素餐,空享厚禄!”
李善长背上生出冷汗。他不知道什么事冲撞了圣上,招来这么深刻的挖苦,也顾不得细想,慌忙谢罪:“臣实愚钝,有负圣恩。”
朱元璋见李善长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这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