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朱元璋早早临朝。这时冬至刚过,正是昼长夜短的季节。朱元璋见宫灯下文臣居多,昨天受封的武将廖廖无几,心中不乐。群臣参拜完毕,冲李善长问:“众多武臣失朝,是何缘故?”
李善长心中明白,只得搪塞道:“众将刚刚还朝,或许还不习惯上朝的时辰。”
朱元璋一脸恼怒,斥责道:“不遵朝规,还有意偏袒?”
李善长受了申斥,见没追问,才略放下心来,连忙谢罪。
朱元璋心想,居功自傲,目无王法,是朝廷大忌,薛显滥杀无辜,冯国胜擅离职守,形形**,不加惩治,成何体统。当时强把怒火压下,待散朝以后,将冯国胜、汤和、廖永忠三个功臣召到便殿,赐座之后,褒扬道:“卿等身列功臣,能克己守法,朕甚欣慰。”
三个人正因今天早起赶来上朝暗自庆幸,忙自谦了几句。朱元璋又问:“卿等上朝之余,还做些什么?”
三人相互观望,不知所答。汤和只得如实奏道:“臣还朝不久,闲暇时无非邀三二友好过府饮酒叙旧而已。”
朱元璋见汤和诚实,心中满意。又问:“可与一些文臣来往?”
汤和不知深浅,不敢贸然回答。
朱元璋便道:“卿等都是武人,不知古代礼法,朕命儒臣每月在午门讲史,卿等皆来听讲。”
汤和等人这才明白了圣上的意思,忙一同道谢。
朱元璋又道:“古代名臣功成名就后,事君有道,待人有礼,谦恭不伐,所以能善保其身,流芳百世,卿等要以他们为榜样,力戒骄傲之心。”
三人连连称是。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朝廷因卿等有功,隆以显爵,增以厚禄,实望你等能善保富贵,传及子孙,千万不可学习那些非智非谦、居功自傲的人。”
圣上特意指点,三人不约而同一齐跪下,象往日出征前一样恭恭敬敬领了圣旨。
朱元璋见他们毕恭毕敬,心里才平息了一些。
当天午朝,朱元璋见早上失朝的那班武臣全都到齐,盯了他们半晌,说道:“自古朝廷对臣子功必赏,过必罚,才能上下相安,国家太平。”
百官见朱元璋一脸严肃,品着话里的滋味,知道后面必有埋伏,先都怯了几分。那些失了早朝的人更是心怀鬼胎,恭候下文。朱元璋果然将脸一沉:
“薛显有功,然而目无法纪,擅杀无辜,千户吴富的妻子千里迢迢,上朝申冤,如此恶名远扬,朝廷能一味袒护!”
薛显连日来心神不宁,大封功臣那天,只给了个列侯的空名,却不颁给铁券,正等着朝廷发落,此时听了圣上的话,忙跪在殿上,浑身颤栗,面如土色。
朱元璋一脸怒容,降旨:“天下刚定,即杀功臣,朕于心不忍,然而若一味宽容,天下能服!故因功先封侯爵,再贬往海南种田,今天便带罪出京。”
薛显听说免了死罪,方稳住心神,又听发落到那蛮荒之地,自是一阵凄凉。想,千难万险打下了江山,人家正安享富贵,自己却要接着受那千般的苦楚,又痛不欲生,然而圣上有旨,哪敢不遵!只得以头点地,朝上谢恩。
朱元璋又降旨道:“薛显一千五百石的年禄,一分为二,一份赡养吴富的妻小,一份留给其的老母,薛显去自食其力,悔过自新。”
薛显听说老母有靠,才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朱元璋说完,冲薛显断然降旨:“上路去吧!”
薛显,茫然四顾,满朝人谁敢求情!只得朝上再拜了一回, 惶惶下了殿去。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余怒未息,恼道:“如此无法无天,功劳再大,法理能容!”
文武们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朱元璋又冲冯国胜降旨:“此次擅离职守,念你往日功大,又是初犯,朕不忍处罚,已将此罪镌刻在铁券之上,速回军前履职,不准拖延!”
冯国胜感恩戴德,向上奏道:“臣这就去戴罪立功。”
朱元璋并不作答。
冯国胜心中明白,忙向上拜了三拜,退下殿去。
朱元璋见冯国胜知趣,心中满意,又道:“功臣有过,并不只以上二人,南雄侯赵庸强辱家中奴婢,巩昌侯郭兴在阵前不遵军令,朕都知道。”
这两个刚得了侯爵的上将大吃一惊,连忙跪下。
朱元璋又说:“今后要以他人为戒,痛改前非。”
二人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领旨谢恩。满朝文武见圣上连国舅郭兴都一起点了,更别有一番滋味。原来郭兴的胞妹多年侍奉朱元璋,年前刚册为宁妃,颇受宠幸,郭兴与圣上有这层姻亲,日常确有些放纵,如今见朱元璋铁面无私,哪敢再出一口粗气。
待二人归班,朱元璋又冲武臣们说道:“你等多年在疆场厮杀,不知书史,朝堂之上,岂能不知礼法!朕命儒臣每逢初一、十五早朝后在午门讲史,你等全去听讲。”
徐达正不自在,见圣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代众将出班领旨。
这天散朝后,徐达没有回家,绕到刘伯温府上造访。
从杨宪被杀后,刘伯温家中除宋濂等几个文臣偶尔涉足,一直十分清静。当日杨宪在时,刘伯温因其意气凌人,早有点破,无奈杨宪自恃才高,并不十分理会,终于得罪被杀,杨宪败后,刘伯温怜惜其才,对朱元璋的寡恩更看透了几分,又加上年岁渐老,常觉心神倦怠,所以每天除按时上朝,于外界也绝少接触。这天听说徐达求见,忙迎出屋外,恭恭敬敬将徐达让进上房,待他坐下,自谦道:
“大将军屈临寒舍,使陋室满门生辉。”
徐达却道:“徐达这许多年在外带兵,无缘前来向老先生求教。”
刘伯温连称不敢。
徐达仍然说道:“老先生博古通今,又对朝中诸事洞若观火,徐达乍回京城,还望老先生时常指点。”
刘伯温心想,徐达在朝中武功第一,圣上倚重,难得他如此诚实谦逊,忙道:“大将军之才,足可扭转乾坤,刘伯温确实不敢言指点二字。”
徐达拱手道:“我本武人,一片诚心,老先生不可见外。”
刘伯温知道徐达心细,想起今天朝上的事,心知必有缘故,凝思了片刻,仍觉得不便直言,说道:“大将军与圣上同乡,早年相从,又才略过人,圣上视同心腹,自然他人难比。”
徐达却恳切地说道:“这次大封功臣,圣上屈爵加封,盛名之下,常觉不安,因对老先生历来十分敬重,特来向先生请教一二。”
刘伯温揣摸着徐达的意思,暗中赞道:如此看来,徐达此处超过杨宪十倍,由不得以诚相待,道:“大将军功劳之大,足以覆载社稷,然而这却是大将军须十分留意的地方。”
徐达听了,张目不言,却自点头。
刘伯温因徐达深沉稳重,见他如此谦恭,索性将心一横,又道:“大将军或许也知道‘功高盖世者不赏’的古训。”
徐达忙离座谢道:“徐达虽然知道,多谢先生点拨。”说罢又问:“然而徐达应当如何?”
刘伯温脱口说道:“愈加恭谨。”
徐达听后,茅塞顿开,深感四字字字千钧。
刘伯温此言既出,却先自惧恐,反拱手说道:“大将军休怪老夫言语突兀。”
徐达谢道:“先生金玉之言,徐达铭记在心。”
刘伯温忙将话题转到别处,二人又叙了一时,徐达才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