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天早朝,左丞相李善长出班奏道:
“各路大军都已还朝,诸项封赏也已齐备,单等陛下降旨。”
朱元璋朝殿下望去,见武班中果然人数已多,郑重降旨:“明天举行封功大典。”
那些武将早已翘首以待,此时听了,喜不自胜,一齐山呼万岁。
正在这时,忽然午门外值班御史匆匆上殿,下跪奏道:
“外面有人击鼓喊冤。”
朱元璋一怔。自杨宪倡议设了登闻鼓,告御状的不乏其人,只因正是喜庆日子,才眉头一皱,问道:
“有何冤情?”
御史忙奏:“有一妇人带了三个孩子,自称千户吴富之妻,哭哭啼啼,状告将军薛显虐杀其夫。”
朱元璋听说告的是薛显,心知案情不小,当下降旨:
“引上殿来。”
不一会儿,在御史的引导下,只见娘儿四个披麻戴孝,哭哭啼啼上了殿来。 百官见了,不由被唬了一跳,金殿之上,竟容得这样穿罩的人!满朝正在惊愕,就见那妇人跌跌撞撞上了丹陛,还没跪倒,便朝上喊冤:
“万岁爷替民妇做主!”
随堂太监见不成体统,上前喝道:
“不许喧哗!”
那妇人和三个孩子才伏在地上抽泣起来。朱元璋却一脸平和,问道:
“有何冤情?”
那妇人声泪俱下,诉说原委。原来这妇人的丈夫吴富本是天长卫千户,也是个带兵的小官。年前随薛显出征,缴获了几百匹番马,薛显想据为己有,拒不付给凭据。吴富不服,声言要越级上告。薛显自恃功高,一怒之下,竟亲手将吴富劈死。吴富的妻子听说其夫惨死,携儿带女,不顾生死到薛显营中论理。薛显理屈,避而不见。这妇人心性倔强,直等到大军还朝,一家四口,竟千里迢迢,跟进京来。那天薛显出府办事,被吴富妻子认出,竟抢上去拦住马头,牵衣哭骂,一时惊动了大小官府。最后左丞相李善长亲自过问,只因薛显是军中旧将,开国功臣,有意袒护,也不上奏朝廷,只命人给一家四口送了些银两,命她们回家谋生。吴富的妻子见丞相都不能为她作主,听说朝廷门前设有登闻鼓,可击鼓面见天子,便鼓足勇气来告御状,正巧是朱元璋临朝的时候,这才一路哭了进来。
朱元璋听完,见母子四人痛不欲生,又见薛显远远在武班中低眉垂首,不出一言,想起此人有擅杀马夫的前科,更对妇人的哭诉深信不疑。心想,人命关天,若不严惩,岂不寒了人心!况且国家新立,不立个榜样,今后对功臣如何管辖?却又想,薛显是军中出名的猛将,屡立奇功,如今天下初定,即杀此人,又难免落下兔死狗烹的怨言,况且大封在即,与气氛不合,只得强压怒火,降旨:
“先送大人孩子到馆驿歇了,待大封功臣之后,再为她申冤。”
吴富妻子见圣旨已下,不敢抗拒,只得含了眼泪,随人退出殿来。
满朝文武见这场风波尚未结局,都替薛显捏了把汗。圣上不问,薛显更是心怀鬼胎,就像十五只挂桶打水,七上八下,直搅得六神无主。
李善长从杨宪被杀以后,重署中书省,官司到了自己这里,本想稍加抚恤,把大事化小,在功臣中落个人情,没想到竟闹到金殿上来,又象费聚府上那回一样,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这天龙颜不悦,百官匆匆把本奏了,朱元璋见再无他事,降旨散去早朝,单把刚刚召回朝来的汪广洋宣到便殿,赐座后说道:
“卿一向忠于朝廷,朕自有数。先前奸臣杨宪排陷忠良,如今此奸已除,卿亦官复原职,更当奋发自励,报效朝廷。”
汪广洋忙谢恩道:“臣有罪,蒙陛下不弃,臣没齿不忘。”
朱元璋又抚慰道:“朕率军渡江之初,卿即入侍府中,亦算得朝中旧人,这次大封功臣,卿亦在其列。”
汪广洋听了,更加喜出望外。
朱元璋又道:“卿平和宽厚,不与人**,朕深嘉许。中书省总管天下之政,是朝廷三大府之首,非大公无私之人不可担此重任,卿独称朕意。”
原来,在朱元璋心中,李善长与那些军中旧将私交深厚,况且当年四方征战,府中大事多委以李善长,权力颇大,开国以后,对这位左丞相难免存有戒心,因此中书省屡屡易人,如今,对汪广洋不免别有一番期望。
汪广洋心地聪明,对朱元璋话中隐义已经领会,忙谢道:“臣本愚钝,然而忠心不二。”
朱元璋又进一步点拨:“府中之事,各司其职。中书省左丞辅助丞相统帅百官,遇事当自有定见,卿性情宽和,于此颇有不足。”
汪广洋见圣上说到自己的短处,脸上一红,忙起身谢道:“陛下垂训,臣深记在心。”
朱元璋又道:“然而卿颇有大才,朕不过求全责备而已。”
正说到这里,就见长随太监天顺匆匆上殿,汪广洋见有事禀奏,看了看朱元璋,朱元璋因已无话,命他出宫。
汪广洋退下之后,天顺才上前奏道:
“征北右副将军冯国胜自陕西庆阳还朝,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听了一惊。众将还朝时命他留守西北,以防不测,忽然还京,有何大事?忙道:
“命他进殿。”
冯国胜从北征以来,也有三年没有还朝,众将奉诏回京,心里向往非常,碍于朝廷的圣旨,只得暂忍一时。半月之后,见边塞平静无事,心想元军主将扩廓贴木儿战败逃往阴山以北,李文忠又在东路取了北元的朝廷,胡人一时难以恢复元气,近期必不敢南下,心里便有些活动。又兼朝廷不断传来大封功臣的消息,生怕自己率兵在外封爵时吃亏,便将心一横,匆匆安顿了军中大事,日夜兼程赶回京来。脚一迈进京城大门,才感到无旨而归,此行莽撞,想到圣上威严,心里便害起怕来,这才不敢进家,打马直奔皇宫来向朱元璋请罪。冯国胜随天顺进了便殿,一头跪倒,口称:
“罪臣冯国胜前来见驾。”
朱元璋听了又是一惊,忙问:“出了什么大事?”
冯国胜朝上看了一眼,奏:“没有大事。”
朱元璋问:“为何无旨而返?”
冯国胜嗫嚅:“臣有罪。”
朱元璋顿时明白了一切,怒道:“你好大胆!”
冯国胜把头深深埋下,战栗不已。
朱元璋怒视了他半响,直气得说不话来:“身负重任,无旨而返——”
冯国胜见圣上震怒,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声奏道:“臣一时糊涂,罪该万死。”
朱元璋见冯国胜风尘仆仆,本来一张黑脸更加黝黑,想到众将出师三年,必然思归心
切,方才生出一丝怜悯,缓了缓口气问道:“可知道你的责任重大?”
此话正点到冯国胜的痛处,忙道:“臣莽撞还朝,入城时已痛悔不已,故不敢回家,先来请罪。若陛下降罪,臣甘领受。若陛下宽宥,臣三年未见陛下一面,今既得见,已经足矣,愿即刻返回军前,以补前过。”
朱元璋见冯国胜一脸真诚,十分懊悔,才消了消气,停了片刻问道:“边疆情势如何?”
冯国胜忙奏:“元朝军马数次惨败,已逃往阴山以北,眼下西北倒也平静。”
朱元璋却道:“元朝未亡,扩廓贴木儿尚在,能不居安思危!”
冯国胜又是一惊,忙陪罪道:“陛下英明,臣在边疆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懈怠。”
朱元璋想起冯国胜历来恭顺。当年与其兄长冯国用在自己草创时就率兵来投,引为心腹,命冯国用作了自己当年的亲军都指挥使,日夜侍卫在旁。不幸冯国用中途亡逝,又命冯国胜接替其职,仍是一样的亲信。故天下大势将定时,念及兄弟二人侍奉左右的情份,命冯国胜出朝随大将军徐达打了几个摧枯拉朽的大仗,意在为他积累军功。这次众将还朝,单命他留守军中,也为的是日后好替他说话,谁知他竟不体谅自己的良苦用心,擅离职守,能不令人失望,朱元璋又痛又恨,遣责道:
“既被视作心腹,更该谨言慎行,恪守法度,作他人的榜样,岂可勤勉多年,一旦如此孟浪!”
冯国胜悔恨交加,无地自容。
朱元璋又道:“朕执法严肃,犯此大过,若不治罪,怎能服众!”
冯国胜心里一沉。
朱元璋迟疑了半响,说道:“日后此过要镌在赐给你的铁券之上。”
冯国胜见眼下没降罪罚黜,喜出望外,望上谢恩:“臣这就返回军前。”
朱元璋难免有恻隐之心,开恩道:“既已回朝,待封爵大典之后再回也罢。”
冯国胜听了,更是感激涕零,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才告退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