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劈头问道:
“刘炳安在?”
刘炳官职较低,此时站在殿外,太监高声传旨,把刘炳赫了一跳,忙出班向前,拜道:
“臣在。”
朱元璋脸色阴沉,问:“奏汪广洋怨望朝廷,有何凭据?”
刘炳见圣上气色不对,心里一沉,壮着胆量奏道:“臣听友人说知。”
朱元璋没等他说完,怒道:“大胆!道听途说,何足为凭!”
刘炳吓出一身冷汗,强又分辨:“其留京不去,却是人人尽知。”
朱元璋又怒道:“其中的缘故,你可知情?”
刘炳张口结舌。
朱元璋大怒:“不问情由,便罗织罪名诬告朝臣,是何居心?”
刘炳目瞪口呆。
杨宪见刘炳被责,起先还想为他开脱两句,后见圣上盛怒,唯恐将自己也牵连进去,哪敢出言,正在焦心,只听圣上怒道:
“大胆御史,如此恶毒,法理能容?”
杨宪为之一震,就听上面降旨:
“押往钦监,细细拷问,有无同党。”
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刘炳掳出殿外。
朱元璋又问:“汪广洋在高邮曾有谢罪的表章呈进朝来,现在何处?”
杨宪大惊,哪敢隐瞒,连忙奏道:“启禀陛下,现在中书省,昨天刚由高邮府转进朝来。”
朱元璋诧异,直盯了杨宪半天。
李善长参倒了刘炳,心绪为之振奋,不再称病,天天跟班上朝。
朱元璋因一系列封赏大事需要李善长操持,又冷了杨宪,所以在朝上对这位左丞相慰勉有加,委以重任。李善长得了这些言语,更加踌躇满志,这天刚得了刑部的消息,便匆匆进宫,见了朱元璋,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奏道:
“刘炳已尽吐实情,果然是受杨宪指使。”
朱元璋却半信半疑。
李善长又从容奏道:“刘炳招供,陛下命汪广洋当了中书省左丞,位在杨宪之上,杨宪心怀不满,处处与汪广洋为难,必欲除之而后快。”
朱元璋由不得不信。
李善长再奏:“杨宪倚仗陛下信用,专门排陷他人,野心勃勃,不可一世,以致满朝侧目,无人敢惹。”
朱元璋深感被人蒙骗,不由怒火中烧。
李善长趁机又奏:“此人表面效忠,实则口是心非,当年其胞弟杨希圣诽谤朝廷,陛下处以劓刑,他心中能不嫉恨。”
这几句话果然厉害,深深触痛了朱元璋与杨家兄弟那个解不开的疙瘩,又想起其弟媳熊美人入宫又放还一节,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此看来,被他蒙蔽已非一时,顿时手脚发麻,恨道:
“明天朝上再作道理!”
第二天早朝,百官早早齐集华盖殿外恭侯圣驾。
已是深秋,早已昼短夜长,上朝的时辰却终年不变,此时,唯有殿前那几盏高高悬挂的宫灯发着昏黄的光亮,周围仍被黎明前的暗色所笼罩。尽管朝臣们早早穿上了御寒的夹衣,在这万物萧杀的季节,似乎仍抵不住清晨那瑟瑟的寒意。
在一片丝竹声中,朱元璋终于驾临。华盖殿内灯火却格外明亮,就见圣驾在太监、宫娥的簇拥下就坐时,宽宽的龙袍外面,玉带松松地垂在肚腹以下。再往上看,那张长脸仿佛又耷拉下来两寸,两只眼睛透出逼人的寒光,文武百官今天本来等得久了,此时由不得把心吊了起来,一个个屏声静气,在李善长率领下,行了参拜大礼,接着,就见随堂太监出殿宣道:
“皇上有旨,在本快快奏来。”
此时,刑部侍郎左安善应声出班,高声奏道:
“臣有本启奏:御史刘炳有招,其诬陷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实为杨宪指使,二人狼狈为奸,欺蒙陛下,已非一日。”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
朱元璋慢慢将目光逼向杨宪,问道:
“可有此事?”
杨宪近来心神不安,今天见左安善有恃无恐,知道来者不善,只得硬撑着出班奏道:“臣与刘炳虽有交往,但无私弊。”
左安善当即对奏:“刘炳现已招认,口供俱在,岂容抵赖!”
朱元璋见杨宪一双凤目顿时失去了往日的神彩,原来此人一表人材,却心怀狡诈,只觉得忍无可忍,冲口降旨,当场拿下。
殿前武士听了,一拥而上,不容分说,将个重臣掀翻在地。
朱元璋冷冷瞥他了一眼,冲李善长降旨:“按问明白,即时奏来。”说毕,袍袖一甩,退往便殿。
没半个时辰,就有刑部官员入奏:
“杨宪招承曾与刘炳合谋,排陷中书省左丞汪广洋。”
朱元璋正自懊恼,李善长亲入便殿跪请朱元璋临朝,朱元璋却问:
“又有何口供?”
李善长幸灾乐祸:“所有**,杨宪均供认不讳。”
朱元璋回到金殿坐定,李善长又当众奏道:“所有**,杨宪均已招供。”
胡惟庸一旁推波助澜:“杨宪以江南才子自居,一向傲慢无礼,目无朝廷,当年其好友李庆文怀念张士诚,拒不为朝廷办事,二人意气相投,实为一体。”
此话又勾起朱元璋心底的嫉恨。
这时御史中丞刘伯温忍无可忍,快步出班,朝上奏道:
“臣有几句言语欲奏当面。”
朱元璋盯了他一眼。刘伯温毅然奏道:
“杨宪有罪,或是实情,然而此人自陛下入金陵后便以身相从,其时天下未定,大势不明,可知其忠。当年张士诚称王苏州,杨宪不避凶险,奉旨出使,大义凛然,令张士诚刮目相看,可见其节。此后多年杨宪屡献忠勤,政绩卓著,足见其才。今虽有罪,陛下还当念往日的辛劳,从轻发落。”
朱元璋暗恨,这些江南人果然相互袒护。欺君大罪,尚求饶恕!故而嗔怒不言。
刘伯温见圣上不为所动,无奈退下。
这时,翰林学士宋濂又从一旁趋出,向上奏道:
“杨宪才高八斗,纵有大罪,乞圣上怜惜其才。”
朱元璋暗骂,腐儒之见。天下之大,还愁无人!仍然一脸冰霜。
翰林侍读危素见了,蹒跚出班,奏道:“杨大人或许是一念之差,求圣上宽恕。”
朱元璋见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休再聒噪,朕亲问其罪。”
圣上有旨,殿前武士立将杨宪夹持上殿。这时,就见杨宪披头散发,面有血污。双腿已不能站立,瘫坐在殿上。
朱元璋瞥了杨宪一眼,喝道:
“你可知罪?”
杨宪仍抱一丝希望,双手支地,挣扎着跪身起来,含泪奏道:
“臣有罪,然而对陛下忠心不改。”
朱元璋勃然大怒:“大胆杨宪,欺骗天子,尚言忠心?”
杨宪无奈,奏道:“左安善等人挟嫌用刑,置臣于死地,用心不正。”
朱元璋大怒道:“欺君之罪,万死不赦,还用别人捏造!”
杨宪听了,冷彻筋骨,如此绝情,还作何分辨。这些年来,只道跟随的是英君明主,报的是知遇之恩,因此克勤克谨,不辞劳苦。又自信比他人才高一筹,只望落个名扬国中,也好光宗耀祖,谁知到头来只为一时一事,便如此不被见容,不由想起旧日好友李庆文临终前那几句言语,当时大不以为然,如今果然被他言中,想到此处,悲从心生,泪如雨下。
朝中也有不少与杨宪友好的人,见他哭得像泪人一样,谁不怜悯!但已有刘伯温等人的榜样,谁还敢上前讲情。
这时,胡惟庸又出班奏道:
“杨宪狡诈多端,望陛下定罪。”
朱元璋紧咬双牙,就势降旨:
“奸臣杨宪、刘炳狼狈为奸,欺蒙天子,罪不容赦,即刻押赴闹市,腰斩示众。”
这时老儒危素又出班急奏:
“臣闻自古刑不上大夫,凡有罪,均令入温室自裁,杨左丞乃朝中重臣,臣以为不可弃市。”
朱元璋大怒:“似这奸狡之人,不处极刑,何以服众!
百官听了,无不震恐。
杨宪则如大梦初醒,倒止住眼泪,镇定异常,直被武士们掳出殿外,不再多吭一声。
杨宪出殿,朱元璋怒气不消,恨道:“不除此奸,朝中难宁。”
百官低头不语,殿上死一般寂静。
朱元璋降旨:“原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忠厚善良,险些被杨宪所害,即官复原职,从赴海南路上宣回,仍为国效力。”
李善长领旨。
这时,左安善又出班奏道:
“杨宪在朝得势多年,朋党极多,请陛下问罪。”
朱元璋冷冷朝他看了半晌,恼道:“杨宪奸狡,他人何罪!既无明证,岂可随意劾奏!”
左安善早被盯得面无人色,告罪退下。
满朝文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