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下朝后,刘炳悄悄来到杨宪府中,心事重重地说:
“今天左安善为汪广洋翻案,幸亏圣上没顺着追问下来,若当场查问,下官还真无言应对。”
杨宪听出刘炳的意思,此刻自己心里也不自在。那天只是从应天府口里听说汪广洋侍母不周,详情如何,也不清楚,见刘炳胆小,只得宽宽一笑,说道:
“世上的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左安善替他鸣屈,也是一面之辞,何以为据!况且圣上已经认可,刘大人何虑之有?”
刘炳听了,方不再言语。
杨宪话虽如此,心里却也明白。眼下圣上正恼着汪广洋,左安善这一本才当场驳回,若为长久之计,仅仅一个居家不孝,毕竟难把这样的重臣压住,于是对刘炳说道:
“左安善今天这一本奏得蹊跷,也是,如今圣上还恼着他,才没准奏,若时日一长,再有个替他鸣冤叫屈的人,却也难说。我等既已得罪了他,就不如得罪到底。明天在圣上面前再告他一个居家不良,怨望朝廷,圣上必然对他恨上加恨,再处以重罪,就不怕他再翻转过来。”
刘炳吓了一跳。心说此计虽好,只是凶险。
杨宪见刘炳犹豫,说道:“圣上既然降罪于他,最忌讳的便是这一条。况且道听途说,日后谁能对证。”
刘炳毕竟还是说道:“朝廷若问起底细,却如何奏答?”
杨宪道:“圣上的心性,本官早已摸清,这等罪名一奏,必然信了大半。何况汪广洋得罪之后,确实在京淹留数日才方才动身,回到高邮,又一味游山玩水,吟诗下棋,其怨望之心,岂不昭然若揭!”
刘炳因杨宪说得有些来历,将心一横:“反正到了这一步,索性追他一本。”
杨宪道:“圣上正恼恨此人,但奏无妨。”
第二天早朝,百官拜贺已毕,御史刘炳出班奏道:
“臣闻‘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况且君臣大义,安能背违!前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奉旨归家侍母,不该心存怨望,言行不规。”
朱元璋听了,心想昨天左安善才奏了你刘炳一本,今天就来反奏,岂不有报复之嫌?
刘炳见圣上没有言语,忙接着奏道:“汪广洋领旨后心中不服,在京城淹留数日,方才起身。这还不算,归家后不闭门思过,恪守孝道,却成天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讥讽朝廷。”
朱元璋听奏得颇有眉目,这才动了心思:莫非左安善那一本是受人之托?于是坐直了身躯,问道:“所有这些,卿从何得知?”
刘炳胸有成竹,奏道:“臣有一好友,家住高邮,亲口对臣说知。至于其数日留京不去,尽人皆知。”
朱元璋大怒:“光这后一件就足见此人心术不端。”
杨宪见果然激怒了圣上,心中窃喜,出班奏道:“汪广洋饱读诗书,如此不忠不孝,法理不容。”
朱元璋听了,如火上浇油,立即降旨:
“汪广洋知罪不改,立即发往海南。”
圣上盛怒,殿上纵然有左安善、胡惟庸这样的人,谁敢为汪广洋求情。
这时,刘炳又出班奏道:“刑部侍郎左安善为汪广洋鸣冤叫屈,有欺君之罪。”
朱元璋尽管也有此心,却对刘炳这种咄咄逼人的作为不满,道:
“汪广洋远在高邮,左安善或许不知详情。”
也是刘炳不识时务,又奏:“左安善平常与汪广洋交好,必有私弊。”
朱元璋大为反感,一味劾奏,岂不是从意气出发!当即将脸沉了:“休得再奏!”
刘炳见圣上变了颜色,方才悻悻归班。
这天,胡惟庸下朝直奔李善长府上,见面头一句话便说:
“杨宪、刘炳再劾汪广洋,圣上竟将其贬往海南。”
李善长问:“将谁贬往海南?”
胡惟庸忙又说了一遍。
李善长顿时怔住:二人竟如此嚣张!
胡惟庸又道:“刘炳还奏称左安善有欺君之罪。”
李善长忍无可忍,冲口怒道:“小小御史,如此狂妄!”
胡惟庸方说:“多亏圣上不听,这厮才无趣而退。”
李善长听了,说道:“如此看来,圣上并非一味轻信他人。”
胡惟庸又说:“不知道汪广洋在家到底有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善长方道:“实不相瞒,老夫命左安善前去访问,刘炳奏的,不过是追风扑影,哪有什么真凭实据!”
胡惟庸正要说什么,就听门外高声禀报:
“钦差驾到。”
胡惟庸一惊,就听院中一陈喧哗而来。李善长连忙说道:
“你且回避,容我接旨。”
见胡惟庸躲进内室,李善长才忙迎出屋去。此时,宣旨太监早已到了堂前,也不与李善长搭话寒喧,径至堂屋正中站定,待李善长跪在地上,才高声宣道:
“圣上有旨,左丞相李善长即刻进宫。”
李善长不知吉凶,以头点地,口称万岁,恭恭敬敬接过圣旨,哪敢怠慢,也顾不得胡惟庸现在府中,匆匆换上朝服,随太监一同出了府来。
朱元璋在东阁接见了李善长,赐座之后,说道:
“前番命卿无事上朝走走,多日来也不曾见过。”
李善长忙又跪拜谢道:“蒙陛下关爱,只因臣尚未大好,不曾出门。”
朱元璋便道:“朕已降旨,大封功臣之前,先举行封王大典,此乃朝廷大事,非重臣不可主持。”
李善长这才明白。见圣上对自己仍然如此看重,心里自然高兴,忙道:“朝廷有召,臣必从命。”
朱元璋点头,道:“卿闲居在家,对朝中之事可有耳闻?”
李善长摇头,假装不知。
朱元璋这才说道:“汪广洋竟对朝廷心怀不满,朕已将他贬往海南。”
听到这里,李善长心里一动,暗道,今天言语亲近,何不趁此机会奏他一本,便试探着奏道:“汪广洋在高邮家中,怎知道其怨望朝廷?”
朱元璋道:“御史刘炳当朝劾奏。”
李善长索性道:“恕臣冒昧,臣却听说汪广洋回到高邮,每天闭门思过,侍奉高堂,并且近日有谢恩表章呈进朝来。”
朱元璋一愣,问道:“送到了哪里?”
李善长道:“臣听说已由高邮府转来中书省。”
朱元璋纳闷:“杨宪却不曾奏明?”
李善长又道:“臣有一门人,老家亦在高邮,都是他亲口对臣说的。”
朱元璋警觉,李善长似有备而来。然而经他这一提醒,毕竟想到到先前听的都是刘炳一面之辞。
李善长见朱元璋疑惑,又谨慎地奏道:“不但如此,臣还听说汪广洋的母亲虽在高邮居住,但有其胞弟瞻养,汪广洋居官在 外,却按时孝敬钱物,并无不良名声。”
朱元璋听得耳顺,由不得又信了几分,却道:“朕命他归家侍亲,为何留京不去?”
李善长早有准备,奏道:“臣听说汪广洋接旨后因感了风寒,没即刻起程,病好之后,再没敢拖延。”
朱元璋本不道这些详情,心中惊讶。
李善长又奏:“臣听说刑部侍郎左安善曾为汪广洋仗义直言,刘炳害怕对汪广洋的诬告一旦败露,便一发给左安善捏造罪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幸亏陛下明察,才没让其得逞。”
这几句话,像触媒剂一样,起到了催化作用,朱元璋大有幡然醒悟之感,脱口怒道:
“刘炳大胆!”
李善长见圣上终于被自己说动,暗自出了一口长气,趁机又奏:“一个北朝来的小小御史,万不敢如此肆意诬陷大臣,臣以为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朱元璋听得明白,却怕再度偏听偏信,断然将话打住,降旨道:“卿只管参照前朝典章筹备封王大典。”
李善长见圣上一脸凝重,不敢再奏,连忙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