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笼罩的钟山脚下,大明皇城渐次隐去它那光辉煌的轮廓。偌大的宫院,惟有不时传来的梆子声,仍在昭示它那无上的威严。
华盖殿东庑,仍然烛光通明。宽大的御案前,大明皇帝朱元璋正一丝不苟地批阅中书省呈来的奏折。本来四方战事是他最为关心的,好在如今都是报捷的消息,这使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尽管如此,面对每封折子,他都要凝神良久,不时加上几行朱批。茶碗粗的宫蜡已熬下长长一截,朱元璋高高的额头下面,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毫无倦意。突然,他那两道重眉一抖,脸色倏地变为凝重。摆在他面前的是加了左丞相李善长边批的奏章。原来,自开春至今,中原、江浙等地边续亢旱无雨,当地官府纷纷向朝廷报灾。朱元璋想起什么,紧绷的双唇之间轻轻吐出两个字:
“来人。”
在这阒无声息的天地间,便是这轻轻的一声,也显得格外瘆人,以致使在一旁打扇的宫女熊彩云如雷轰顶,刚刚浮下来的那丝困意一扫而光,本能地应道:
“皇爷——”
朱元璋眼皮没抬,吩咐道:“唤太子过来。”
“皇爷——”宫女慌忙跪地上。
朱元璋这才意识到身旁原来是个女子。扭头一看,一个一脸娇嫩、眉清目秀的姑娘跪在脚下,那怯生生的模样,分明是刚进宫的新人。不由皱了眉头,朝外高声喝道:
“天顺。”
窗外便一迭声应着:“来了,来了。”随之,一个轻太监气喘吁吁进了屋来,纳头跪倒,奏道:“奴才该死,误了皇上的事情。”
朱元璋不如追究,盯了他片刻,突然问道:“天宝几时被斩?”
这个名叫天顺的长随太监忙奏:“便是在皇上巡幸开封期间,大约是七月十三。”
朱元璋欲要再问,又将话咽了回去,降旨:“将太子请来。”
“皇上。”天顺仰脸看着,有点吞吐,终于鼓足勇气提醒:“已过了三更。”
“命他起来!”
天顺吓了一跳,过退边奏:“奴才遵旨。”
朱元璋看着天顺出门,心里回味着下朝时李善长悄悄奏的那番话。他清楚这个左丞相与御史中丞刘伯温早有隔阂,如今生出是非,似在意料之中。只是上天降灾,连月不解,使人纳闷。已是深夜,朱元璋仍然感到身上阵阵燥热,便将面前的奏折一推,起身跨出屋去。一旁打扇的熊彩云见皇上离座,竟不如如何是好,迟疑片刻,只得跟了出来,怯生生站在身材魁梧的皇上身后,打扇不是,不打又不是,心里慌得像乱兔一样。
正是盛夏天气,南京城仍然出奇地干热。朱元璋站在华盖殿丹墀下的砖地上,焦躁地仰望着星河灿烂的夜空。自开春以来,竟没有降过一场透雨。进了八月,索性连云彩也难得见着,已是这种时辰,刮得仍是火辣辣的干风,燥得人直想从身上扒下层皮来。朱元璋烦躁地将手一挥,熊彩云连忙止住宫扇。朱元璋斜着月光下那个窈窕的身影,瞥见那张俊俏的脸上显出不如所措的神情。这些日子,新添了不少宫人,各种各样的美色见得多了,对她们已不在意,只是繁忙的朝政之余,在这些佳丽们百依百顺的恭维中,偶尔感到心理满足而已。朱元璋生出几许惬意,转身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太子朱标便随天顺匆匆赶来。尽管是深夜召见,朱标还是行了君臣大礼,才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
朱元璋见太子睡眼惺忪,问:“早已睡下?”
朱标忙奏:“启禀陛下,儿臣按师傅留下的作业,将《左传》读至三更方睡。”
朱元璋点头。几个皇子都受教于翰林学士宋濂,令他十分放心。说道:“已近四更,早该睡了。只是朕忽想起一件事来,才命人将你唤醒。”
朱标忙奏:“陛下日夜操劳,儿臣本该侍从左右。”
朱元璋朝天顺看了一眼,长随太监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朱元璋这才问道:“天宝被杀,你可知情?”
朱标一愣。残存的那丝睡意一扫而光,看了父皇一眼,忙奏:“事先刘伯温曾奏明儿臣,说天宝强买李记古董店的茶瓶,店家不肯相卖,竟命人将店家活活打死,其本家告官,御史台按劾,依法当斩。”
朱元璋点头。与事后刘伯温的陈奏相符。想不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宦平日不露形迹,竟如此大胆,实在可恶!因眼下本意不在此处,又问:“对御史台的陈奏,你有何定见?”
朱标心里发虚,奏道:“当时刘伯温执言当斩,儿臣以为我朝法纪严明,不论贵贱高低,当即准了。”说完,又看了父皇一眼。
朱元璋若有所思。太子毕竟年少,想那刘伯温在自己眼前尚有一股刚直不屈的神情,太子又能奈何?然而从严执法自是好事,可天宝毕竟是自己的近侍,不同常人。又问:“李彬一案,李善长与刘伯温有何争执?”
朱标道:“中书省都事李彬为朝廷采选宫人受贿,被御史台核实,就要正法,左丞相李善长却说天下大旱,正值各地求雨,不可杀人。刘伯温便称平时与李善长交好,丞相有徇私之嫌,二人争执不下,李彬双系朝廷命官,儿臣不敢决奏,才命驰报陛下定夺。”
朱元璋将这番话一一滤过,又问:“后来确实把人杀在朝廷祈雨的祭坛跟前?”
朱标不知何意,摇头说道:“儿臣只知道陛下恩准行刑,细节没有过问。”
朱元璋看着太子,那张脸庞尚很稚嫩,停了片刻,说道:“夜已深了,回宫歇息去吧。”
朱标不知今天的陈奏能否令父皇满意,再拜之后,恭敬地奏道:“陛下终日劳累,也该早点歇息。”
朱元璋微微点头。太子下去之后,又连阅了几封奏折,见都是江南州、府有关旱情的呈报,心里又添了几分沉重。以往与群雄争战,关注的大都是疆场的胜负,如今虽然与元军的战事尚未结束,作为新朝天子,天象不顺,似乎更暗合着上苍的警示,这使他越发感到心头的沉重。
(首发于天涯社区 马甲为“清风不识字1640”,现在转移阵地来这儿,天涯人气不如这里好,连载才开始就不想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