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退朝之后,翰林学士宋濂恰好拟就了发往安南、占城的诰书。朱元璋阅罢,命内侍加盖玺印,发往外朝,却将宋濂留下叙话。
朝政之余,朱元璋喜欢与这些儒臣谈古论今,以为不但于治国安邦多有裨益,也是朝政之余的一种歇息。这天,朱元璋先在御座上歪了,问道:
“经史子集,多年来卿已讲遍,如今朕贵为天子,帝王之尊,何书最为要紧?”
宋濂正襟危坐,忙欠身奏道:“臣以为,《四书》中《大学衍义》于治国安邦最有益处。”
朱元璋道:“当年朕率军攻下金华,当地名儒范祖干便向朕推荐此书,曾说‘修身齐家,方能治国’。这些年来,朕身体力行,果然得益匪浅。”
宋濂奏:“陛下历来每读一书,均能悟出其中要旨,然后择善而行,令人钦敬。如今陛下为亿兆之尊,日理万机,仍如此好学深思,真乃我朝之福。”
朱元璋自得,若有所思。
宋濂诚实,见圣上下朝无事,主动问起学问来,便只管讲道:“大学一书,司马公论及黄、老无为之治,意在讽劝朝廷,而汉武帝却沉溺于方技之学,一改文、景二朝恭俭风气,以至于民力疲弊,社稷不稳,不得不以严刑治国。这足以说明,天子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以学校治民,则祸乱不生,其中的教化之功,非刑罚所能取代。”
朱元璋本想消遣片时,不想这老夫子又认起真来,略一思索,说道:“朕命杨宪课考各级官吏,其内容便重在教化。”
宋濂拱手道:“这正是陛下的英明。”
朱元璋又问:“夏、商、周三朝历年长久,是何缘故?”
宋濂道:“三朝以仁义治天下,因此国泰民安。”
朱元璋却问:“三代以上,并无学术,何有仁义之说?”
宋濂奏:“三代以上,确实无书,然而尧、舜、禹乃万代师表,以身作则,表率天下。”
朱元璋不由感慨:“朕自登基以来,终日勤于朝政,亦是以身作则,垂范后世,以致心力不支,常觉疲惫。”
宋濂竦然,忙拱手奏道:“说到此处,臣不敢不奏明陛下。臣以为养心莫善于寡欲,心清方能身泰,陛下日理万机,不可不谨于此道。”
朱元璋听了,心说此人倒也直露。仔细一想,自登基以来,三宫六院,佳丽如云,虽然留意起居,毕竟不比先前,不由感叹道:“卿之言颇有道理。”因念及这位近臣多年来忠正无私,此刻便想听听他对朝臣们的看法,便问:
“卿多年供职朝廷,必然知道朝中辅臣的优劣。”
宋濂面有难色,想了半天,才道:“几位辅臣各有所长。御史中丞刘伯温嫉恶如仇,公正无私,令人钦敬。左丞相李善长有功不居,不辞劳苦,勤勤恳恳。左丞汪广洋平和宽厚,至于军中的上将,皆有开创之功,更不在话下。”
朱元璋见宋濂说到的无不赞扬,问:
“杨宪如何?”
宋濂拱手赞道:“才高八斗。”
朱元璋见他一概有褒无贬,有些失望,脸上不乐,责道:“难道此辈没有半点瑕疵?”
宋濂恭敬地奏道:“臣与善者交友,故知其善;不善之人,皆不来往,故不敢妄言。”
朱元璋知道宋濂不与人**,说得也是实情,方才释然。于是又想把近来的心事和他探讨一回,便道:“朝廷即将大封功臣,对此卿有何建议?”
宋濂明白,却问:“汉唐两朝,开国功臣皆有其封,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后世较多沿袭,不知我朝如何?”
朱元璋道:“这些常规,自然因袭前朝。只是开国前我朝已因功封了三人,即现今的宣国公李善长,信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如若再封,竟无以复加。”
宋濂迟疑道:“公之上,便是王。”
朱元璋不悦,立即封口:“自汉高祖以下,已无异姓王之封。”
宋濂见状,自知失口,迟了半刻,方才奏道:“若将李、徐二人改封大国,也算加功晋爵,前朝亦有先例。”
朱元璋如茅塞顿开,盯着宋濂,半天才道:“此言极是。”末了又说:“亦可有约在先,生封公,死封王,也算得对他们的尊重。”
宋濂见圣上如释重负,忙道:“这亦是朝廷的恩典。”
朱元璋终于说道:“朕封赏功臣,至公无私,全以江山社稷为重,故大封之前,欲将各皇子封往各地为王,以拱卫朝廷。”
宋濂惊诧,原来圣上竟有此心。先前只听说要封赏功臣,却不知道还要封建藩国,宋濂是对历朝典故烂熟于心的人,不由想起当年汉高祖分封诸子,日后酿成“七国之乱”的教训,怔了半晌,还是委婉地奏道:
“分封制以往虽有,但唐宋以来,均不沿袭。”
朱元璋本有试探之心,顿时听出宋濂的话音,说道:“我朝京城地处江南,强敌却在北方,朕把年长的皇子封到边塞,好屏蔽中原。”
宋濂心想,将重臣派往北疆,岂不一样!因见圣上不像临时之言,却不敢再劝。
朱元璋见宋濂不再言语,亦不再说,却道:“宫禁之言,不可外传。”
宋濂忙离座下跪:“臣不敢泄露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