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杨宪走后,朱元璋方才想起,曾命他去李善长家探病,至今也没有回音,便又生出些不满来。当下降旨,宣左丞相李善长即刻进宫陛见。
李善长休闲在家,那些淮西籍的文臣武将经常悄悄登门拜访,倒不寂寞。先几天听说圣上在朝上问起自己,自然是个安慰,这两天来正盼得心焦,果然宫里来宣,正迫不得去看个究竟,当下跟随宣旨太监入宫。
当李善长紧趋几步上了殿来以大礼参拜时,朱元璋觉得他忽然带了老相,赐罢座位,问道:
“卿近日病情如何?”
李善长忙奏:“蒙陛下惦记,老臣只是偶感风寒,将息了数日,已经恢复,正欲上朝。”
朱元璋见他精神不差,情知没有什么大病,又问:“朝廷即将大封功臣,卿闲居在家,可听到什么议论?”
李善长心里一动,说道:“臣终日不曾出门,竟没有听到什么议论。”说完,又补充道:“众将闻知此事,必然感恩不尽。”
朱元璋见李善长出言谨慎,知道此人心多,有些不快。又想,杨宪的才能,远过于他,如今看来,仍命他在中书省挂名,却让杨宪等人理事,更为稳妥。便道:“卿久病初愈,好时便来朝走走,中书省事繁,仍命杨宪等人理事。”
李善长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只得领旨。
朱元璋又道:“朕欲将山东参政汪广洋召回朝来,封为中书省左丞。
李善长深恨杨宪与自己作对,若汪广洋回朝当了左丞,与杨宪同是二品官衔,职位却在杨宪之上,也可压压此人的威风,顿时神情一震,奏道:
“汪广洋在朝口碑绝好,若委以重任,定能不辱使命。”
朱元璋则认为汪广洋不爱与他人交往,论本领虽比杨宪稍逊一筹,在中书省却能起到制衡作用,见李善长大加赞赏,更坚定了主张,当天就命人出京传旨去了。
汪广洋还京陛见这天,朱元璋正与杨宪和胡惟庸在便殿议事,见汪广洋风尘仆仆而来,十分满意,待他以大礼拜见之后,才对杨宪、胡惟庸说道:
“朕将汪卿召回,任中书省左丞,与你等一同理事。”
二人当场愣住。尤其是那杨宪,如今心气正盛,暗道,他赴山东之前,在中书省不过一个参政,就是眼下胡惟庸的位置,在外省寸功未立,忽然封在自己之上,这多日的辛劳,竟白费了不成?
胡惟庸却是喜忧参半,喜得是汪广洋一来,杨宪再不能在中书省一手遮天;忧的是自己头上又多了一位上司。后又想,汪广洋为人宽和,好打交道,认真权衡,倒是利大于弊,于是满脸堆笑,连声道好。
杨宪无奈,也只得向汪广洋道贺。汪广洋亦不免自谦了一番。
朱元璋便道:“中书省总六部之政,非能臣不能担此重任,故朕最为倚重。诸卿都是我朝旧人,应相互礼重,戮力同心,辅佐朝廷 。”
圣上一言九鼎,谁敢有半句言语。
朱元璋有意说道:“国家新建,百废待兴,李善长又居家养病,杨卿近来多有辛劳,深符众望,今后还须再接再厉。”
杨宪听了,方才平衡了一些。
朱元璋又说:“北征大军近来连连报捷,大功告成之日应当不远。当此元朝败亡之际,朕反而忧虑颇多,谋划国事,常彻夜难眠,卿等均为朕的臂膀,须时时为朕分忧。”
杨宪自负,深信对朝中大事了如指掌,听了圣上这番话,见汪广洋唯唯喏喏的样子,越发看不顺眼。胡惟庸早年侍从朱元璋左右,颇知圣上居安思危的心理,也自以为胸有成竹,抢先说道:
“臣虽愚钝,陛下知遇之恩,敢不涌泉相报!”
朱元璋点头,说道:“既有此心,更当谨言慎行,做群臣的表率。”
汪广洋和杨宪也先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朱元璋又抚慰了一番,才命三人一同出宫。
杨宪怏怏回到家中,见御史刘炳正在厅上闲坐等候。原来,刘炳自得了杨宪的提携,彼此交往甚多。今天杨宪尽管情绪不振,却不冷淡朋友,问道:
“刘大人几时到的,让你久等。”
刘炳忙谢道:“杨大人是天子辅臣,多少重任在身,下官贸然前来,自然有不巧的时候。”
杨宪把失意的心情掩了,二人一起就坐。
刘炳说道:“左丞相称病在家,杨大人在中书省独立支撑,却应裕自如,圣上称赞,百官仰服,令下官钦佩。”
搁在往常,杨宪听着此话何等顺耳,今天却恰恰勾起心中的不快,摇头苦笑。
刘炳又拱手说道:“不是下官奉承,杨大人的才干,在朝中可称一流。”
杨宪有口难言,只得说道:“本官不过是尽力而为,还不知道朝廷如何认为。”
刘炳察觉杨宪心绪不乐,心下诧异,又说:“下官听说圣上对左丞相颇不喜欢,早有易相的风声,可是当真?”
杨宪乍一听说,大为新鲜,问道:“这等事情,刘大人从何得知?”
刘炳不明白杨宪的心思,说道:“下官听说圣上都征询了刘伯温的意见,朝中尽人皆知,杨大人还蒙在鼓里?”
杨宪心想,既然如此,为何把汪广洋召回朝来?原以为中书省日后非自己莫属,莫非近情有变?由不得试探着说道:“此事本官也有耳闻,今天朝廷刚刚将汪广洋召回当了中书省左丞,大约与此有关。”
刘炳愣住。半响说道:“杨大人之才,远在汪广洋之上,况且刘伯温素与杨大人关系至善,岂有保荐他人的道理?”
杨宪觉得有理,亦说:“若论作为,本官自然不让他人。”
刘炳又道:“汪广洋还朝,或许得益于淮西人的力量,杨大人既已深得圣上倚重,越是如此,越不可退让。”
杨宪不知道易相之说起于何时,眼下又无底细,说道:
“朝廷大事,只能由圣上作主。”
刘炳窥透了杨宪的心思,献计道:“杨大人只管放开手脚,圣上明智,岂有不识人的道理!”
杨宪毕竟为易相的消息的所鼓舞,说道:“既然朝廷正值用人之时,本官自然不敢怠慢。”
二人又说些知心的话,刘炳方才告辞。
这天,朱元璋刚刚上朝,忽有礼部奏道:
“先前安南国有使节来朝,奏称邻国占城出兵入侵,陛下降旨,命安南来使赴占城国传旨罢兵,近日,占城却又遣使来奏,说安南国兴兵犯边,谁是谁非,难以定夺。”
朱元璋闻奏皱眉。新任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出班奏道:
“占城、安南两国地处南海,与我朝往来信息不便,相互指责,难辩真伪,不如顺其自然,待日后大势既明,再作道理。”
右丞杨宪当即出班奏道:“臣以为此议不妥。想我大国之君,历来威加四夷,陛下登基之后,安南最先入朝称臣,高丽次之,占城第三,既是我朝的臣子,如今有事,岂可坐视不管!”
见朱元璋点头,杨宪又奏:“臣以为朝廷可降诏书,命两国不分道理屈直,即刻罢兵,再命能臣前往依理调停,若有不遵,即以叛逆论罪。”
朱元璋十分赞赏,说道:“如今周边还有许多国家未来纳款称臣,若不抑强扶弱,我朝威望何在?”
于是,命翰林学士宋濂起草诏书,又命兵部主事张道遵预备赴两国降旨。
二人领旨下殿。朱元璋又道:
“先时元朝失驭,连年战乱,百姓疲惫。朕登基以来,无时不把百姓生计挂在心上,一有灾异便饮食不思,甚至亲自为民乞福,前不久降旨命天下官府劝农桑、兴水利,不知近来成效如何,中书省总天下之政,须着力督查此事。”
汪广洋忙出班接旨。
这时,杨宪却出班奏道:“陛下敬天爱民之情,感人至深。然而朝廷督查必不能遍及天下,臣有一策,不知当否。”
朱元璋一振:“卿即奏来。”
杨宪道:“天下州县政绩不经课考,难以尽知。朝廷可令其上级官府将所属临民官吏一应政绩定期考核,再逐级奏进朝来。三年任满时,另命入朝述职,量情升降。平时,命御史随时巡按,重在核实。这样,定能使各级官吏勤于职守,乐于上进,亦可减轻陛下不时之忧。”
朱元璋听后大悦,当即准奏。因正值年头岁尾,便命杨宪与吏部主持当年的课考事宜。
朱元璋因汪广洋回朝多日一无建树,十分失望,想起濠州正在兴建中都,便命他前去督查。
汪广洋因被杨宪排挤,正乐得外出松心,既有此旨,竟也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