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散朝之后,百官在武门前文官上轿,武官上马,杨宪因有心事,默默走到自己轿前,刚要上轿,忽听背后有人说道:
“杨大人被圣上如此器重,当朝再无二人,实在令人钦佩。”
杨宪回头一看,见是前征南将军、如今挂名中书省平章政事的廖永忠。因见他勒住马头,主动凑上来搭话,觉得他是圣上的爱将,如今官职又在自己之上,便回身施礼:
“杨宪不才,蒙廖将军称赞。”
廖永忠下了马来,赶着还礼:“愚兄本是武人,常年在外,日后还须杨大人多多指点。”
杨宪心细,见廖永忠在宫门前言语突兀,不想久陪,支应了两句,忙匆匆上轿。路上想,以往与廖永忠绝少交往,今天似有讨好之意,不知何故。
这天,杨宪刚刚吃了晚饭,家人禀报,称平章政事廖永忠前来求见。杨宪大为不解,命请进后堂说话。原来,朱元璋对文臣武将私下交往颇多忌讳,杨宪何等聪明,故而十分小心。二人在后堂分宾主坐定,杨宪先自谦道:
“廖将军亲至寒舍,使下官篷筚生辉。”
廖永忠在两军阵前不愧是个英雄好汉,但在官场却不会应酬,没客套两句,便命随从将两包银子放在杨宪的面前。
杨宪一瞥,起身拦道:“廖将军这是何意,请快收起!”
廖永忠脸上一红,这才说道:“本是愚兄仰慕杨大人的一点心意。”
近来杨宪在朝中炙手可热,前来致意的内外官员并不稀少,所见的东西多了,今见案上的银子不过百两,压根就没看在眼里,又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埋伏,执意不收。廖永忠有些窘急,将脸涨得通红,只道:“莫非杨大人嫌少不成?”
杨宪见廖永忠情急,这才坐下。
廖永忠方说说:“愚兄常年在外,朝中的事情多有不知,自广西还朝之后,更如坠五里雾中,早该来府上请教,又恐圣上忌讳,故而拖到今天。”
杨宪听着廖永忠的话音,尚未猜透他的本意,道:“杨宪成日忙得不可开交,将军得胜还朝,还没到府上祝贺,大人反来寒舍,真真抱歉。”
廖永忠便觉得杨宪言语亲近,向前倾了倾身子,说道:
“愚兄还朝之初,圣上召见,称征北将士得胜之后,朝廷论功行赏。今天圣上在朝上又说到大封功臣,只不知愚兄这身功劳圣上有何评价,日后能得个什么爵位?”
杨宪这才明白了廖永忠的来意。心说,封赏之事,圣上虽也曾若明若暗征询过自己的意见,然而圣上历来高深莫测,谁能了解实情!况且就是知道,又焉能轻易透出!于是说道:
“封爵之事,圣上自有主张,下官确实不知。”
廖永忠见杨宪口风甚严,不甘作罢,又道:“依大人之见,愚兄与邓愈、汤和相比,谁在其上?”
杨宪只得说道:“汤和与将军一路南征,出朝时他为正,将军为副,中途圣上却将其调回朝来,廖将军独立完成征南大业,似乎不在汤和之下。邓愈独挡一面,与将军的功劳实难比较。”
廖永忠不得要领,只得又将弯子转回:“杨大人侍从圣上,圣上言谈之间,对愚兄有无评价?”
杨宪见他不依不饶,有些厌烦,说道:“下官的确没听见圣上有什么言语。”
廖永忠无奈,又怕封爵时吃亏,便有意说道:“不是愚兄自负,这许多年来愚兄不但明摆着积功颇多,开国前还为圣上办了桩世人鲜知的绝密大事,想必圣上不会忘记。”
杨宪一愣。心里若明若暗,正要问个究竟,那边却说:
“杨大人亦是淮西圈外之人,与愚兄一样的处境,故愚兄颇感亲近,如今大人在朝中威望甚高,还望在圣驾跟前多多关照。”
杨宪见廖永忠把话打住,不便再问,也就坡上驴地客套了一番。
又坐了片时,廖永忠起身告辞。杨宪送到二门,便不再送。回到房中,细细品味廖永忠那几句言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立时心里透出一束光亮。暗想,真要如此,这廖永忠功劳确实不小。原来,当年朱元璋名义上属于红巾军一枝,尊韩林儿为皇帝,就在朱元璋登基前的那年隆冬,却执意将韩林儿接来南京,谁知奉旨赴滁州迎接皇上的廖永忠回程时却不明不白地翻了船,将个皇上淹死在江中。朱元璋闻讯当众把廖永忠责怪了一回,事后却没有治罪,当时人们心中疑惑,却难知究竟。如今听廖永忠的话音,恐是与此事有关。想到这里,杨宪心说,这样的机密大事,到处乱说,却不明智。
又过了几天,北征大军凯旋在即,朱元璋将杨宪宣到便殿,道:
“众将辅佐开创之功,各有所长,虽说论功行赏,却有许多难以权衡之处。”
杨宪奏道:“陛下所虑极是。况且当今天下将平,封功之事万人瞩目,不可草率。”
朱元璋警觉,问:“卿听到了什么言语?”
也是杨宪过于精明,光想着向圣上表现忠心,一时忘了有无妨碍,说道:“中书省平章廖永忠就曾向臣打听消息,臣自然不敢泄露半点机密。”
朱元璋盯住杨宪。本来李善长、胡惟庸都是淮人,与众功臣关系尤多,此事有意避开他们,想不到原以为超脱的杨宪也有交好的武臣,顿时犯起疑来。
杨宪一旁见圣上脸色忽变,方才有些后悔,却难改口,为了表白自己,只得不惜将廖永忠的话和盘托出:“廖永忠自以为往日功大,又说吴元年为朝廷办了一桩大事,还说圣上或许记得。”
杨宪平素聪明无比,这次却又说漏了嘴,他万没有想到在开脱自己的同时,却触痛了听话人多年的心忌,当时脸色变成铁青。他何尝不深记着廖永忠为自己担的千古罪名!当年南征途中把主帅汤和撤回,就为了把到手的功劳送给廖永忠,好日后有封,谁知这厮好不识时务,托人邀功请赏不算,竟敢泄露天机,这还了得!当即大怒:
“这等不识时务之辈,岂可重用!”
杨宪见圣上震怒,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坐立不安。
朱元璋又想,杨宪绝顶聪明,听了廖永忠的言语,还不明白!必是故意不肯说透,一时连杨宪也恼了几分。
杨宪讪讪无趣,只得奏道:“廖永忠实属愚暗不明。”
朱元璋方恨道:“众将的爵位本已谋定,如今看来,竟要另作定夺。”
杨宪后悔不已,却不敢再有半句言语。因见圣上全无心绪,只得敷衍两句,拜辞出宫,一路上怅然若失,全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