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元璋把蒋瓛贬出朝去,改封宋忠作了锦衣卫指挥,方觉得朝里肃静了许多。这天,皇太子朱允炆和翰林学士刘三吾侍坐,不无欣慰地对他们说:
“朕自登基以来,无一日不忧危于心,愈到老年,忧虑愈重,竟至夜不能寐,唯恐身后生出祸乱,皇太孙力不能及,了结了近来的几桩大事,才觉得放心了许多。”
朱允炆心里感动,却又不知如何回答,扭头看了看师傅刘三吾。
刘三吾年近八旬,须发皆白,却头脑清楚,虑事敏捷,见皇太孙看了自己一眼,知道是让自己回话,正巧有几句言语存在心里,趁此机拱手奏道:
“近年一些开国功臣接连得罪,全因他们骄矜不法,可谓罪有应得。然而如今旧将凋零,朝中空虚,若边疆有事,陛下不得不将兵权交与诸王。皇家骨肉最为亲信,然而朝中的武臣也须尽快遴选提拔,不然,臣恐有干弱枝强之忧。”
朱元璋刚松了口气,刘三吾一番话又给他平添了烦恼,心里骂道,这老儿又在胡说八道。待仔细一想,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不该当着皇太孙明说,将脸一沉,责道:
“朕自有道理,何用空发议论。”
刘三吾仗着年老,又是宠臣,也不介意,离座谢了罪,转而奏道:“陛下威严,震慑寰宇,何不趁此无事之秋,命画工进宫绘制图像,广抄副本,分赐各个封国,既可聊解诸王思念之苦,又能令其睹像常温陛下的教诲,好自律自强。”
朱元璋知道刘三吾的用意,却又觉得不无可取之处,便道:“朕自登基以来,尚没有一幅满意的画像,如此也好。”
刘三吾见圣上允了,忙起身奏道:“臣这就出去寻找画工。”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怪不得都说老小儿,果然不假!
刘三吾见圣上不悦,只得作罢。
然而刘三吾开始说的那番话毕竟使朱元璋心有所动,沉思了片刻,忽然冲朱允炆 问道:
“江都公主今年多大年纪?”
朱允炆一愣,忙奏:“皇姐比臣年长一岁,今年十九。”
朱元璋便不再问。
朱允炆看着皇爷,不明究竟。
过了两天,朱元璋下诏,将皇太孙朱允炆的姐姐江都公主下嫁长兴侯耿炳文之子耿忠。原来,这耿炳文也是淮西籍人,当年因镇守长兴有功,洪武三年封为长兴侯,如今还在军中,说来已是屈指可数的健在的勋将。朱允炆因与德高望重的开国功臣结了姻亲,自然高兴。
朱元璋因有皇太孙为江都公主操办婚事,这天将新任锦衣卫指挥宋忠宣来,降旨:
“朕春秋已高,趁着精神尚好,欲留下传世**。卿出去寻找称职的画工,进宫为朕临写。”
宋忠常年在京师行走,手下又有众多耳目,找个画工,本不是难事,只是为天子画像,非同小可,因此领了圣旨,不敢草率,命人访问了两天,才在众多人选中圈定了一个。此人有幸入选,原来颇有来历。画工姓赵,名彦卿,本是前朝书画大家赵孟頫的后人,只因他深得祖上的真传,因此在京师开着爿书画店,竟是远近知名。这天锦衣卫校尉将赵彦卿带到宋忠跟前,这位锦衣卫指挥对他的身世已经了解,破例客气了两句,才道:\n“先生如今得了一件美差,入宫为圣上临像。只因外边的人为当今天子临像还是头一遭儿,先生须多加小心,临好了,宫里有的是赏赐。”
赵彦卿听了,却道:“小人功底浅薄,恐不能胜任,这南京城人才济济,大人何不另请个高明的来。”
原来,赵彦卿先世本是宋朝宗室,本人又名冠一时,不免清高,听了宋忠的话,心里不乐,故而推辞。
宋忠只得说道:“本官遍访南京城里,先生名望最高,这才百里挑一,再不必客套。”
赵彦卿听了,这才罢了。心想,本人画技娴熟,况且尤工人物,南京城谁不仰服!这当朝天子也不过是个人,临张画像又有何难!当时胸有成竹,随宋忠进了宫来。谁知乍见当今皇上,却吃了一惊。原来,这当朝天子真的不比常人,看着那张怪异冷峻的长脸,平时积累的那些人物图稿轰然飞去,直令他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
赵彦卿稳了稳心神,待宋忠奏明后,忙磕头再拜。朱元璋在上面也不答话,宋忠一旁小声说道:
“给圣上临像,不比常人,仔细看了,默记下来,再到下面去作。”
赵彦卿凭着多年的功夫,头一眼便将朱元璋的容貌记在心里,此时忙又仰脸细细地看了一回,生怕漏掉半点特征,自信已烂熟于心,才小声说道:“小人全记下了。”
宋忠方奏请退下。
这时,朱元璋才降旨道:“命画工留在宫内临写。”
宋忠、赵彦卿听得清楚,小心下殿去了。
从这天开始,赵彦卿在宫里全神贯注,废寝忘食,足足用了三天时间,工笔细描,出神入化地仿出了当今皇上的容貌。完稿之后,又反复端详,直到与记忆中皇上的形象再无一丝差别,才踌躇满志地把画像交给前来催促的宋忠。
宋忠接过来看了,觉得没有一丝不妥之处,兴冲冲捧来献给朱元璋。宋忠在一旁正等着圣上表彰,谁知朱元璋不看则已,看了画像,勃然大怒:
“快把那个作死的画工斩了!”
宋忠吓了一跳,大惑不解。
朱元璋怒不可遏,又喝道:“这等大不敬之徒,必是对朕心怀怨恨,方才如此。”说罢将画像摔了下来。
宋忠小心捡起那画儿,见上面的皇上高坐于御座之上,一脸威严,活灵活现,尤其是高颧重眉之间,双目炯炯,透出逼人的光芒,实在看不出画工有什么不恭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