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上面奏的正是那天王弼在傅友德家饮酒叙谈的经过。你道锦衣卫怎能对王公大臣私下的谈话能探得如此详尽?举出一件事来即可见一斑。那年深受朱元璋宠幸的国子鉴祭酒宋讷因为一个监生不慎摔了他的茶壶,回到家里还余怒未消。第二天上朝后,朱元璋便问,宋祭酒昨天在家为何生气?宋讷十分惊讶,忙如实奏道:“只因学中一个监生动止不如法,打碎了臣的茶具。”朱元璋方才点头。宋讷毕竟纳闷,壮着胆子问道:“陛下如何知道臣在家生气?”朱元璋当场拿出一幅图画。宋讷仰脸一看,见上面画的正是他在家生气时的模样,大吃一惊,忙又叩头谢罪。一个宠臣尚且朝夕处于朝廷监视之下,难怪傅友德为王弼那几句冒犯朝廷的话坐立不安,正是当时锦衣卫无孔不入、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的心理。谁知,这次终究没有躲过一场大祸。朱元璋手持密折,反复咀嚼着二人的对话,他们虽不是图谋不轨,却也是大逆不道。暗恨,好一个王弼,看来憨厚,竟有这等心胸,早知如此,当年就该定他个蓝党一并诛死!忽又想,怪不得傅友德请旨还乡,原来不光因为请赏被责,必是嘴上没说,肚子里与王弼是一个心思。像这样的武臣,若掉以轻心,岂不是养痈遗患!
第二天,从宫里赐出一个锦袱,由专使送达王弼府中。定远侯王弼接了,小心解开,猛见里面有一纸宫笺和一柄雪亮的匕首,顿时大惊,继而模模糊糊看见宫笺上自己在颖国公府上那两句要命的言语,心里更像凝结了一样,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这员老将不愧是久历沙场的英雄,神情始终镇定异常,忽然,他冲着专使大笑了几声,抄起那柄尖刀,痛快地**了自己的胸膛。
二
王弼赐死的消息象个谜团,笼罩了整个朝廷。起初传说这位老将是漏网蓝党,后来又说是因事触忤了圣上,朝廷没象以往那样立即公布逆臣的罪状,任凭传言四处漫延。
平常日子,颖国公傅友德这样的功臣蒙恩不必跟班上朝,却也很快听到了王弼被赐死的消息,当别人对内情迷惘不解的时候,他却猜出了其中的缘由,于是,大祸临头的恐惧早早攫住他的身心,这位白发老将惊恐之余,蓦然感到自己艰辛一生的悲哀。
很快到了冬至节。这是个很重要的节日。朝廷年年在这天大宴群臣,共祝来年国运亨通,四海安宁。颖国公傅友德事先照例接到进宫赴宴的圣旨,这对近来深居简出的他多少是个安慰。
这天,长子傅忠、次子傅让早早过来请安。傅忠被招了驸马,娶的便是寿春公主,平时住在驸马府,经常受朝廷差遣出京,难得回家。今天过节,自然要忙里偷闲回家行孝。傅让因为是功臣之后,年纪轻轻就被录为锦衣卫带刀舍人,常年值守宫禁。兄弟二人这天都有王命在身,匆匆上来,行过家礼,等着聆听父命。傅友德静静地看着两个儿子,他们比肩长大,如今都蒙恩侍奉朝廷,外人看来,无疑是十二分的荣耀。然而,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此时的傅友德却难以抹去对子孙前途的忧虑。呆了片刻,才说道:
“你等蒙恩在宫里行走,耳边少不了别人的奉承,越是如此,越要谨言慎行,万不敢有丝毫的粗心。”
傅忠、傅让生自公侯之家,平时家教极严,却没有半点纨绔习气,尽管如此,仍对父命毕恭毕敬,连连点头。
傅友德又道:“为父忠勤一生,如今年过花甲,对圣上敬畏之状,尚如三岁稚童,吾儿一定要体谅为父的苦心。”
兄弟二人觉得今天父亲有些唠叨,因为急着进宫,傅让便有些神不守舍。傅友德见了,责道:“傅让更要多加小心。”
傅让忙又下跪领命。
两个儿子出了家门,傅友德也忙着进宫。
在午门外下马后,见皇城正门洞开,傅友德从西侧门进宫,就见从午门到奉天门早排开仪仗,宫中侍卫持戟握刀夹道侍立,好不威武。傅友德虽然率领过千军万马,屡经战阵,每每到了这皇家禁地,仍不免心生畏惧。
奉天殿前,席面早已摆开。圣驾尚未降临,文武大臣早按品阶站立两厢,翘首以待,整个殿前鸦雀无声。宋国公冯国胜在凤阳居住,今天便数傅友德爵位最高,故被众武臣让到班首。
巳牌时已过,圣上仍没动静。大臣们许多人早晨没有吃饭,此刻不由望眼欲穿。又过了半个时辰,在一片渴望之中,朱元璋才在皇太孙和众侍宦的簇拥下来到殿前。顿时,鼓乐齐鸣,群臣山呼万岁。朱元璋稳稳坐在首席,却没按惯例降旨命群臣归座。众文武偷眼向上看去,却见圣上一脸怒容,两道犀利的目光正朝下射来,却不知盯在谁的头上,不由又凉了半截。这时鼓乐已停,就听圣上迫不及待地冲站在班首的傅友德喝道:
“卿教子无方,甚失朕望。”
傅友德心里吃惊,硬着头皮出班跪倒,奏道:“臣有罪,但不知哪个犬子触犯了陛下。”
朱元璋怒道:“傅让身为宫廷侍卫,又值冬至大节,群臣毕集,值守宫门竟敢不佩箭囊,岂不是对朕无礼!”
傅友德又吃了一惊。虽是小事,圣上降罪,安同小可!忙再拜道:“犬子失教,是臣之罪。”
朱元璋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怒道:“必是对朕怨恨,方才如此!”
傅友德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自责,抬头望着圣上。
朱元璋大怒道:“殿陛之间,辇毂之下,岂容逆子逍遥!”说罢,冲随堂太监降旨:“赐他一把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