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正反不如一个了字
一
傅友德那天请赏受了谴责,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想自己一生为朝廷卖命,从没计较过得失,到头来伤病满身,只为求几亩田地就受这样的难堪,难怪人家说圣上寡恩。如此看来,什么颖国公、亲家翁,原来在朝廷眼里一钱不值,那归隐之心更加坚定。只因刚刚触忤了朝廷,贸然请行怕再添罪名,这才暂且隐忍下来。
谁知事也凑巧,这天,与自己一同从西北召回朝来的定远侯王弼过府拜见,两员老将如今都年过花甲,又是往日的患难之交,傅友德便略备酒席,与他一起饮酒叙旧。
原来王弼本是临濠旧将,投到朱元璋麾下比傅友德还早。后来二人共事,意气相投,成为莫逆之交。席间,傅友德见王弼面带愁容,果然几杯酒下肚,小声向傅友德问道:
“蓝玉一案,颖国公有何感想?”
傅友德一惊,事关重大,岂能随便议论!忙放下筷子,抱拳至胸,说道:“圣上钦定的谋逆大案,自然不差。”
王弼沉默了半晌,却说:“朝廷的事,臣子本来怀疑不得。”说罢,却又忍不住小声道:“下官回朝后仔细读《逆臣录》,见其中竟没有一个要犯的口供。”
傅友德左右看看,没有言语。
王弼知道傅友德出言谨慎,只管自己说道:“下官跟随圣上最久,深感这些年临濠旧人得罪最多,下场最惨,往日那些功臣勋将如今竟已寥寥无几。”
傅友德因见这位挚友说得凄凉,,内心震颤,却又顾虑重重。自己刚刚得罪了朝廷,再不敢出言不恭,忙抱拳望空拜了拜才说:“此话你我均说不得。想圣上待我等恩义非同一般,封了公侯不算,又蒙恩结为皇亲,我等感恩戴德尚嫌不够,还能再说别的。”傅友德说这话是劝慰别人,实际也是开导自己,未免有些言不由衷。
王弼这天不知为何,只管独自喝着闷酒,看看脸上泛红,又道:“颖国公念的都是往日的皇历。蓝玉先前何等宠信,简直炙手可热,几乎从你们宋、颖二公头上越过,如今什么下场!下官斗胆说句大不恭的话,圣上年事渐高,疑心愈重,说不定哪天疑到你我头上,只怕也难落得全尸。”
傅友德大惊。尽管是在自己家里,朝廷耳目甚多,此话要传出去,必是立时的死罪。忙向王弼使了眼色,又冲跟前侍候的家人吩咐:“定远侯酒喝多了,你等下去备些汤水送来。”
王弼似乎也察觉走嘴,忙闭了口。或许二人都有些沉重,一时难找别的话题,默默把剩下的酒喝完,王弼一抹嘴起身告辞。傅友德大觉突兀,明知他意犹未尽,却又拦他不住,心里歉疚,亲自送出大门,方才怏怏转回。
王弼走后,傅友德几天心神不宁,只怕有什么祸事临头。他清楚蓝玉犯事之前,就是在家里宴请了几员部将,后来不仅一律被斩,据说连饮酒时说的话朝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圣上正恼着自己,生怕王弼那几句不恭的言语惹出麻烦。担心之余,又想,这些年来功臣勋将不明不白牵入党案,直闹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莫非正应了那句古话,到了兔尽狗烹的时候?想到这里,由不得更不寒而栗。傅友德在家坐立不安,归乡之心更盛,忍不住又去进宫见驾。大礼参拜后,因找不到话题,小心试探着奏道:
“臣年纪渐老,近年出朝带兵,常觉力不从心,故冒死请旨,允臣回归故里,以待骸骨。”
朱元璋心想,他上回乞田不允,必是前来要挟。长脸骤然一拉,盯住跪在地上的傅友德,见他身躯笔直,哪象年过六旬的人!分明仍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看着看着,心里却蓦然一惊,这样一个刀枪堆里滚过来的武将,若放虎归山,日后生事,谁能辖制!
傅友德望着御座上的朱元璋,见那里眼神疑惑,不由心里发慌。
朱元璋阴沉着脸,终于开口:
“莫非怨朕不成?”
傅友德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以头点地,奏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加功晋爵,封妻荫子,又结为皇亲,臣世代报恩尚且不足,怎敢有半点怨心。”
朱元璋见傅友德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表白自己,反而生疑,问:“不然为何生出归乡之心。”
傅友德只得再奏道:“臣已老朽,只恐给朝廷误事,罪不可恕。”
朱元璋又想,命他平定云南以后,屡次委他统军巡边,必是积功渐多,位尊权重之后,才这么不安分起来。又敲打道:
“先前朕观卿忠心可嘉,十分倚重,如今看来,能始终如一、善守晚节也不容易。”
傅友德听得不明不白,身为臣子,却又不敢强行辩解,只得奏道:“陛下的教诲臣铭记在心,只是臣始终对朝廷忠心不二。”
朱元璋越发生出疑心,像这样位高权重的武臣,留在京师尚不放心,又怎能放他去那没有管束的地方!当即说道:“身为重臣,国家用人之际,岂能归隐!”
跪在地上的傅友德听了,忙再拜说道:“陛下如此倚重,从此臣再不言归乡二字。”
傅友德出宫以后,朱元璋又想,他是个有大功的人,朕在时就邀功请赏,日后还不知如何要挟朝廷,如今压得住他,心里有怨,分明不敢说出口来,若朕不在了,还不知如何闹法。想到这里,恨得将牙一咬,原以为与这些功臣结了儿女亲家,好使他们与朝廷结为一体,如今看来,反倒宠得不知好歹!看来不论何人,都难与朝廷一心。朱元璋心里正恼,锦衣卫指挥蒋瓛恰巧呈来一封密折。朱元璋看了,本来阴沉的脸顿时变成了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