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眼睛变得深沉,半响说道:“全因皇太孙年纪尚小,令朕放心不下。”
刘三吾只怕勾起失子之痛,忙道:“陛下钟爱黎民社稷,胜过自家身心。”
朱元璋果然接着说道:“设若太子健在,朕何必如此。”
刘三吾有些惶恐,忙劝道:“皇太孙聪明睿智,如今尚为国储,日后必能充当大任。”
朱元璋默然不语。
也不知是因为与刘三吾一席话勾起心病,还是近来终日劳累,刘三吾告退之后,朱元璋又觉得心跳神慌,难以支撑,只得回到坤宁宫。李贤妃小心接着,侍奉在御榻上歇了,又命御医过来诊视,上下忙乱了一阵,直到晚间喝了汤药,才觉得心里定贴了一些。李贤妃深知圣上此病喜欢清静,早早将跟前的内侍宫女支走,直等到朱元璋睡稳,才稍稍放下心来。谁知到了夜里,朱元璋又警醒了来,再难入睡,令李贤妃也陪了半夜。
第二天,朱允炆过来探视,朱元璋惦着朝政,问道:“早朝有无大事?”
朱允炆怕皇爷劳累,奏道:“没有紧要的事情。”
朱元璋又支撑着说:“朕昨晚寻思,被斩的蓝党案犯均属十恶不赦,除灭门者以外,其余眷属一律充军边疆,免得日后生事。”
朱允炆应声接旨。因皇爷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还是奏道:“臣以为罪臣常升既已斩首,其幼子常继祖现今只有三岁,尚不知事理,又是勋臣之后,国戚之家,似应赦免,望陛下裁夺。”
朱元璋心想,常遇春的两个儿子先后获罪,其功早已折没,倒是常家长女当年嫁了太子,虽已亡逝,却是皇太孙的生母,皇太孙眷顾常家的人,也在情理之中,只得开了情面,降旨道:“免其流徙之罪。只是罪臣之后,日后永不许荫袭爵位。”
朱允炆见圣上允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忙道:“陛下说得极是。”
朱元璋又道:“朝里生此变故,朕又屡屡犯病,常觉得难以支撑,故而许多事情放心不下,降诏命在外的诸王还朝见朕。”
朱允炆一愣,连忙接旨。
三
过了几天,朱元璋趁着身上略好的时候,给刘三吾编就的《逆臣录》写了序言,方才了却了一桩心事。蓝党结案,一时没有什么大事,朱元璋想在后宫多将息两天。这天,忽见窗外杨柳转绿,莺燕喧哗,知道又到了春天,一时惊诧。曲指算来,自登基前搬进这座新宫,光阴荏苒,不觉已经二十多个春秋。回想当年与群雄争战的那些年月何其漫长,这深宫内院却光阴似水,难怪天催人老,精力日衰,一时感慨万千。忽又想起那天听说汤和在凤阳风瘫在床,已经不能说话,命接来调治,想必已经到京,于是命即刻用安车接进宫来。
那天汤和家人在凤阳接了圣旨,紧着准备,这天奉汤和刚到京师,宫里的安车已经来接。一家人不敢迟延,一起进宫见驾。这时的汤和四肢瘫痪,口不能言,只有听觉尚好,心里明白。到了宫里,见圣上正在等候,因不能表达半点心意,竟呜呜哭了起来。
朱元璋记得上回汤和进宫还能被人搀扶行走,说话大致能听得明白,这回见用椅子抬进宫来,抬手动足都要任人摆布,心想,当年汤和可是叱咤风云的战将,如今老病成这般模样,难怪他一脸委屈,不觉眼里也涌上泪来。上前执起汤和软绵绵的一只手臂,问道:
“汤卿病成这般模样,为何早不来京城调治?”
汤和眼泪汪汪,仰着脸摇了摇头。
朱元璋为他难受,只得自管说道:“朕国事虽忙,却经常想起卿来。”
汤和听了,泪水又流了出来。
朱元璋怕汤和发作,只顾说道:“那一天朕忽然想起当年与卿给东家放牧,迫于饥寒,曾杀死一只牛犊,剥了皮毛,烤了来吃,那美味佳肴,至今还依稀在口,不由就想起卿来,思念之情,竟不能自制。”
汤和脸上发僵,再难表达自己的意思。
朱元璋又接着说:“晚上东家见少了一头小牛,追问下来,你我谎称掉进山涧摔死。东家不信,第二天前去验视,远远望见涧底的牛皮,才没有深究。”
汤和一眨不眨地盯着朱元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大约表示听懂了这番言语。
朱元璋见汤和竟成了木人一样,大为扫兴,只得安慰道:“当年的放牛娃如今位列公侯,朝中象卿这样的人还有几个!卿须好生保重自己。”
汤和眼里又现潮湿。朱元璋知道这是感恩的表示,攥了攥汤和那只无力的大手,以示会意。汤和大约因为圣上解懂自己的心意,又感动得涌上泪花。朱元璋于心不忍,安慰道:
“卿且归家静养,朕得闲再命接进宫来叙话。”
汤和稍稍点头。
朱元璋心知汤和已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了,念及当年的故旧活在世上的已廖廖无几,眼见得自己也老病在身,两相对照,暗自感伤,抚着汤和的手臂,洒下两行老泪。
汤和的家人见圣上这样重情,一齐下跪谢恩。朱元璋等汤和被抬上安车,又命人将其子汤醴宣回,嘱咐道:
“你父亲病已至此,朕甚怜悯。今赐钞百锭,归乡之后,择一善地营造坟墓,以备不测。”
汤醴见朝廷无微不至,感动得以头磕地,谢恩不止。
朱元璋目送汤和父子出宫,心里感慨万千,对恰巧进宫奏事的翰林学士刘三吾说道:
“朕与汤和自幼一起长大,本是布衣兄弟,当年其何等诙谐顽皮,如今竟老病成这般模样,令朕见了好不伤情。”
刘三吾见圣上感情真挚,感慨地说:“陛下身居九重,却如此看重旧谊,令人感动。信国公虽重病在身,必然也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