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毅铭大惊,扑通跪下,奏道:“臣万不敢有半点欺蒙。”原来,范毅铭见詹徽那样得宠,只因蓝玉一句话便落了个蓝党的罪名,实在牵强,莫非别有缘故?也是文人心多,范毅铭便由此联想起自己宠遇不及詹徽,却屡屡禀承密旨,担了许多不可告人的责任,要是圣上哪天疑心萌生,岂不也难逃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这许多天郁郁寡欢,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激流勇退的主意。因为心里有鬼,圣上追问,掩不住有些发慌。
朱元璋见范毅铭一脸尴尬,疑心更重,便不再问,降旨道:“范卿请旨侍母,倒是君子美德,朕不便强留,只因近来蓝党事发,朝中事杂,且缓行几日,为解卿思母之忧,朕命钦差前往贵府代行慰问,卿恐怕不会不答应。”
范毅铭听了,大惊失色,连连叩头谢道:
“臣区区小事,万不敢有劳朝廷。”
朱元璋将脸一板:“朕以孝治国,安有不体恤人情之理!”说罢,立将锦衣卫指挥蒋瓛宣出,降旨:
“置办厚礼,命人赴范卿老家探望。”
蒋瓛心领神会,领旨下殿。
范毅铭无可奈何,怔了半响,才想起谢恩。
二
没过几天,锦衣卫的快马就从范毅铭家乡黄州府罗田县返回京来。蒋瓛问明情形,上朝奏道:“赴黄州慰问的钦差已经还朝,亲见的情形与范毅铭所奏大相径庭。范母未至七旬,身体健朗,且有子孙绕膝,无须他回去奉养。”
朱元璋听了,用眼逼住范毅铭。范毅铭几天来度日如年,如今大祸临头,索性倒把心横了,出班下跪,静等着圣上问罪。
朱元璋见范毅铭没有请罪,厉声问道:“有何话说?”
范毅铭抬头奏道:“臣思母心切,前奏有谎。”
朱元璋见他答得坦率,按下怒火,问道:“朕待你不薄,为何生心去朝?”
范毅铭百感交集,却又难吐一言,不由泪如雨下。
朱元璋暗自恨道,像这样一个曾托以密旨的御史,朝里的事明镜一样,既已离心离德,就是败事的祸根,岂能放虎归山!顿时勃然变色:
“将这个欺君惘上的逆臣拖至阶下掼死!”
殿前武士一涌而上,没容得范毅铭出声,便将他的手脚扯起,抬下丹墀,在百官惊视之下,一声号子,将个活生生的大臣头冲石阶,重重地抛将出去。仅这一下,只见一滩鲜血,脑浆迸流,百官见惨不忍睹,纷纷用袍袖遮住双眼。领班校尉上殿交旨,朱元璋才吐出那口怒气,冲惊魂未定的群臣说道:
“分明一个想要金蝉脱壳的蓝党,朕岂是此贼哄得!”
满朝文武哪敢有半句异议,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谁知蓝玉党案一开,株连蔓引,收拢不住。朱元璋原想至少要杀尽蓝玉那帮亲信部将,不想杀了一批,又带出一群,索性又一发杀了。刚刚杀完,却又发现后死的仍有亲朋故旧,这些人必然也心怀怨恨,为免除后患,只能斩尽杀绝。这样杀了旧的,又有新的,看看牵入网的人过了万余,军中老将所剩无几,后来连朱元璋也有些踌躇,这天,将翰林学士刘三吾宣进宫来,问道:
“蓝党众多口供,可曾整理清楚?”
刘三吾奏道:“臣等逐一考订整理,近日即可进呈陛下。”
朱元璋又问:“卿观诸多口供是否确实?”
刘三吾面有难色,停了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瞒,人多嘴杂,有的错谬颇多。”说罢,小心看看朱元璋。
朱元璋尽量使自己脸上缓和下来,说道:“卿久理此案,有话尽可陈奏。”
刘三吾心地坦诚,又仗着年老,鼓足了勇气奏道:“臣斗胆,窃以为蓝党事发已久,杀人过万,首恶既除,陛下当施仁布惠,好令国人归心。”
朱元璋默然不语,又想起那个范毅铭来,片刻,说道:“卿言之有理。然而朝廷大案,既然了结,须公告天下。卿将口供编辑提要,尽快呈来。”
刘三吾没想到自己几句话真起了作用,捺不住心情激动,不由自主下跪谢道:
“陛下仁慈。”
朱元璋沉思着说:“日后可将蓝党的口供辑要称之《逆臣录》,使其谋反大罪永志史册。”
刘三吾连连点头:“此名绝好。天下万事,陛下无不深思熟虑,便是一册集要,取名也是这样确当,陛下治国可谓惮心竭智。”
后面这几句话不偏不倚,正说到朱元璋心坎上。蓝玉一案,费了多少心思!只因皇太孙年少,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为了长治久安,能不如此!心中感慨,不由对这位心腹侍臣说道:
“朕在位越久,越为国家社稷忧心,不敢稍有懈怠,唯恐懈心一生,百事尽废。”
刘三吾忙道:“陛下数十年宵衣旰食,不知疲倦,身为人主,反无民间百姓逍遥之乐,令臣叹服。”
朱元璋却道:“朕岂不识安逸之乐!只因事端屡生,纷纭不绝。像逆贼蓝玉,早就目无法纪,无人臣之礼,朕只念他有功,不忍加罪,姑息迁就,竟几至危及社稷,岂不令人警醒。”
刘三吾静静听着,连连点头。
朱元璋又道:“故朕常想当年唐玄宗内惑于声色,外蔽于权臣,终于酿成安史之乱,正如史书所言‘田夫野老皆知之事而玄宗不知’,岂不悲哉!”
刘三吾连连点头,赞道:“陛下常以前朝兴亡故事砥砺心志,难怪是一代英明之主。”
朱元璋越发感慨:“年前朕有意在南郊建一上林苑,忽念及于此,立命裁撤停修,时至今日,朕尚有自责之心。”
刘三吾听了,肃然起敬。因见圣上大见衰老,不但须发皆白,连眼眉也成了霜染的一样,两眼虽然不失光亮,那一圈厚重的眼睑却重重迭迭,总像是浮肿,给人以操劳过度、不堪其负的感觉。刘三吾不由说道:“虽然如此,陛下还应珍重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