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九成又奏:“明天满朝文武入文华殿举哀,朝廷颁发衰麻丧服。”
朱元璋点头。朕尚且如此,何况臣子!
郑九成再奏:“三日过后,百官赴春和门会哭,并行奉慰大礼。”
朱元璋问:“天下臣民如何?”
郑九成忙奏:“自今天起,京师停止一切娱乐,至复土日为止。另传旨全国,两月之内禁止嫁娶。”
朱元璋点头,却道:“太子大丧,国家不幸,两月安可谓长!只是朕不忍万兆臣民因此不便,京师可停两月,其余减为三十天即可。”
郑九成听了,忙记在手本上。
朱元璋又问:“明天百官何时进宫?”
郑九成奏:“巳时齐集文华殿。”
朱元璋降旨:“举哀完毕,命二品以上官员进宫陛见。”
郑九成领旨退下。
第二天巳时刚过,朱元璋知道百官举哀将毕,身穿麻服,出宫来到便殿。片时,礼部尚书郑九成率二品以上朝臣身穿衰衣入殿叩见。朱元璋见殿上白茫茫一片,失子之痛涌上心头,强撑着说道:
“卿等为太子服衰,朕不忍不见,一见此景,反更添悲恸。”
群臣奏道:“陛下节哀。”
朱元璋听了,反更加难以自持,怅然道:“朕已年老,太子相弃,此人生之大不幸,莫非是朕命中注定!”勉强说到这里,大哭不止。
群臣见了,顿时哭声一片。
众太监见皇上悲痛欲绝,只怕生出好歹,忙上前搀扶皇上下殿歇息。朱元璋已哽咽难言,只能命百官出宫自便。
从这天以后,朱元璋又犯了旧病。李贤妃见圣上身心交瘁,日夜小心侍奉,不敢稍有大意。
这天,礼部又因太子墓地入奏请旨,朱元璋道:
“朕的陵寝既建于钟山之阳,可在陵东择一善地,好令他倚朕而息。”
礼部官员领旨欲退,朱元璋又叮嘱:“太子乃国之储君,虽先朕而亡,墓寝修建亦不可草率。”
奏事官员小心接旨。
过了几天,朱元璋刚觉得身上稍稍好些,又挣扎着来到前殿。这时,皇孙师傅、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殿奏道:
“皇世子小小年纪,太子病时便日夜不离,如今守丧,伤痛欲绝,饮食不思,臣恐煎熬久了,承受不住。”
一句话把朱元璋提醒。皇孙纯孝,若再生出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忙降旨道:
“宣皇孙前来见朕。”
老臣刘三吾听了,亲自前去传旨。
不一会儿,朱允炆随刘三吾进了殿来。见皇爷在此专候,紧趋几步,跪在朱元璋膝下,泪水早像断了线的珍珠,刷刷而落。
朱元璋抚着皇孙的肩背,幼子老翁,好不凄凉。朱元璋觉出手下瘦骨嶙峋,再看那泪水涟涟的脸上,全无血色,尽管自己哀痛难当,还是劝道:
“皇孙故然纯孝,难道全不顾念皇爷?”
朱允炆听了,扑到皇爷膝上,大哭道:“孙儿深道如今皇爷最亲。”
朱元璋揽抱住允炆,老泪纵横:“如此再不可一味感伤,莫哭坏了身子。”
朱允炆只得点头。
朱元璋道:“且随师父先回东宫歇息,诸事自有朕替你作主。”
朱允炆再拜谢恩,才随刘三吾下殿。
朱元璋看着皇孙那愈显单薄的背影,近来时常萦绕心头的忧虑又浮了出来。太子已经过世,谁来继承大统?这时,那满腔的悲痛又变成沉重的心事,使得朱元璋重又回到以往那冷静、深沉的思想里。
第二天,朱元璋降旨,宣各封国的皇子回朝奔丧。
各路传驿同时出朝,不到半月,在外的诸王便陆续抵京。那天,封在西安的秦王朱 第一个赶回朝来,陛见时,朱元璋却见二皇子满面春风,皇兄去世,他脸上绝少悲戚之色,当时心里不乐,又见他拜见后站在一旁,降旨道:
“还不快到你皇兄灵前哭临!”
朱 这才被提醒了一样,匆忙下殿。哭完,旋又回到父皇跟前。
朱元璋问:“西安离京师千里迢迢,皇儿几时起程?”
朱 奏道:“儿臣听说皇兄薨逝,想到朝里无人,接旨的当天晚上便连夜动身。”
朱元璋又生不快,责道:“太子相违,还有你皇侄允炆和朝中文武,怎说无人?”
朱 一愣,忙奏:“儿臣原说允炆还小,不足以辅佐陛下处理朝政。”
朱元璋有意说道:“允炆虽然年少,却颇识大体,足可倚重。”
朱 睁大双眼看着父皇,半响没说出话来。
朱元璋见朱 异常,进而点破:“你与太子挨肩兄弟,手足之亲,太子在时,对你十分爱护,今一旦故去,当追思他的许多好处。”
朱 这才觉悟,连忙说道:“儿臣乍听太子薨逝,心如刀绞,伤痛欲绝。”
朱元璋却道:“年前太子巡幸关中,当时染病在身,还命人绘制关中地图。巡抚延安灾区,深入乡里,体衅民情,令天下拥戴。如今惊闻太子噩耗,太平、兴国等府的百姓自发进朝赴哭,令人至深。你等当以太子为榜样,遵纪守法,勤政为国,方不辱没皇家子孙的名声。”
朱 听了这不无训戒意味的一番话,别有触动,本来还想表表忠心,却见父皇再没有别的言语,只得告退出殿。”
朱元璋见朱 无言而退,大有些怏怏之意,更是别有一番感触。
这天,燕王朱棣从北平还朝,进了宫来,见到父皇,纳头便拜,尚未言语,早已双泪交流,边哭边奏:
“不孝儿臣见驾来迟。”
朱元璋见四皇子一脸悲伤,情不自禁,不由也跟着垂下泪来,道:“燕都远隔千里,皇儿数日之间便赶回京城,何谓来迟!”
朱棣抬起泪眼看着父皇,说道:“陛下遭此不幸,儿臣未在跟前分忧,就是有罪!”说着,又垂下泪来。
朱元璋早就喜欢这个四皇子,加上近几年经常命他率军出塞,屡立战功,更加器重。今见他这样孝顺,在诸子中亦很少见,更是另眼看待。不由也十分动情,说道:“朕已年老,太子匆匆而去,怎能不令朕伤痛欲绝。”
朱棣忙奏:“太子对儿等恩义深重,忽闻噩耗,儿臣亦痛不欲生,然而儿臣以为陛下年事既高,虽遭此不测,还应珍重龙体。”
朱元璋抹了抹眼睛,道:“朕因以大明江山社稷为念,才苦苦支撑,如今你们兄弟入朝,方觉得有些依靠。”
言语之间,朱棣果然见父皇大见衰老,原先花白的头发,如今已如霜染,连颔下的胡须和两道浓眉也都已白尽,以往宽厚的双肩似乎禁不住这沉重的打击,显见得驼了许多,或许睡眠不足,一向深沉的眼睛有些肿胀模糊,难再找到往日的神彩。朱棣细品着父皇后来这两句发自内心的话,似乎窥见了父皇意识深处的忧虑,这使他心头倏地掠过一道闪亮,旋而又抑制住涌上来的激动,向父皇再拜奏道:
“若陛下再无赐教,儿臣即到东宫拜哭。”
朱元璋挥挥袍袖。朱棣见了,忙含泪下殿。
朱元璋看着朱棣边走边抹眼泪的背影,心头方才生出多日来从未有过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