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朱元璋车驾驶出南郊。
圜丘前早已摆好牲醴,朱元璋下了车銮,毕恭毕敬走上前去,香烟缭绕之中,亲致《祷天地好生文》:
“昔元政不纲,群雄并起,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蒙昊天怜悯,授命于臣,驱除兵乱,执掌乾柄。不期奸臣叠出,相继害民,已尽诛戮。若有未平冤狱,咎在于臣,上天降灾,臣愿担承。戴罪谨告,惟上天后土鉴之。”
祈祷完毕,群臣见圣上眼含泪花,一脸虔诚,人人感动,从心里为太子乞福。
回到宫里,朱元璋对群臣说道:“今天众卿随朕赴南郊祭天,都已辛苦,朕不忍再以朝政相委,且下朝各自歇息去吧。”
众文武见圣上这样仁慈,无不喜悦。
朱元璋亲祭圜丘后,心里稍稍宽慰。可巧接下来几天,太子病情有了起色。朱元璋刚把心放开了些,谁知这天下了早朝,东宫长随太监慌慌张张过来奏道:
“太子从昨晚又神思迷糊,呼吸紧迫。”
朱元璋从没见过这个长随太监如此慌乱,心里一紧,问:“御医如何说的?”
那太监面露难色,只得奏道:“全宫上下恳请皇上开恩,过去探视一回。”
朱元璋情知不妙,顿时手脚冰凉,再不细问,赶至太子寝宫。果然见众御医、妃子和世子允炆都围在榻前。因见皇上驾临,众人连忙闪开。朱元璋凑上前去,见太子双目微闭,呼吸短促,仿佛已不知身外之事。朱元璋只觉得下肢酸软,身子晃了两晃,多亏左右扶持,才坐在榻旁的椅子上,呆呆看着太子那蜡黄的脸庞,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孙允炆噙着泪花,直直地跪在皇爷跟前,代父接驾。
朱元璋扭头看了看皇孙,见他几个月来熬得一身精瘦,脱了形一样。早听说这孩子从父亲病重后侍奉汤药,昼夜不离床前,今天看来,果然如此,心中不忍,命皇孙起身。允炆无言再拜,才抹泪站起,侍立一旁。
或许太子朦胧中听到父皇的声音,警醒过来,勉强睁开双眼,欲言又止。朱元璋似有所悟,回头看了一眼,那长随太监将手一挥,把众人撵出屋去。果然,朱标见只剩下父皇和世子几个要紧的人,方才说道:
“儿臣不孝,得此不治之症,给陛下添忧。”
朱元璋因太子说得凄凉,板着脸说道:“休得如此!皇儿正值富年,区区疾病,能奈你何!”
朱标却微微摇头:“儿臣已知此病不能再起,只恨自己枉受陛下多年教诲,尚没为国效力,竟至于此,心中愧疚难当。”说罢,眼泪就涌了出来。
朱元璋刚愎一生,也禁不住这样的言语,只觉得眼睛潮湿,却竭力不让浸出泪来。不忍斥责,用手抚了朱标的额头,问道:“近日觉得有何不好?”
朱标停了停才答道:“心里烦乱,只觉力气不支。”说罢,又闭上双眼。
朱元璋听后无语。
朱标又强睁开眼来,说道:“陛下艰辛一生,才开创了大明天下。儿臣坐享其成,常以不识大体为憾,屡屡忤旨,尽管如此,儿臣自幼蒙恩受名师教诲,遍览群书,以儿之愚,欲报陛下教养之恩,谁知天生不测,然而儿痴心不改。”说罢,看看父皇。
朱元璋见太子声息低微,还这样强打精神,连忙点头,侧耳倾听。
朱标方道:“父皇常因元朝纵驰失国而崇尚严峻,几十年间,天下晏然,官吏勤勉,百姓安生。儿臣奉旨出朝,巡抚陕西,沿途官民遮道相迎,更知我朝深得民心。然而臣以为如今纲纪已立,天下知法,今后应省刑施仁,好令天下臣民消除恐惧,人心思善,国家大治或许不期而至。”
常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太子到了这般地步,还好言相劝,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其所动。朱元璋先还怒太子忤旨,此时也觉得句句是金玉良言。忙安慰道:“皇儿忠勤之心,朕深知之。”
朱标见父皇今天听得认真,含泪说道:“如此儿臣方觉得不枉陛下教诲一生了。”
朱元璋听着这话,竟像永诀之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扭头洒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带着哭腔对太子说道:“皇儿心力已疲,且自歇息吧。”说罢,因怕太子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忙起身出了屋来。
皇孙朱允炆此时早已泪水涟涟,见皇爷突然起驾,忙跟了出来。朱元璋回头看见皇孙在后面跪送,抚着皇孙的头顶安慰道:“你父病已至此,不可过分忧伤。”
还是少年的朱允炆听了,反倒更刷刷地落下泪来。
朱元璋又安慰几句,才依依离开。回到便殿,心里更加沉重,传旨免了午朝。谁知,整个下午反而更加寂寞难熬,只得又将刘三吾宣来,道:
“太子病重,朕忧心如焚。”
刘三吾磕头哭奏:“臣等亦然。”
朱元璋怅然说道:“朕将该做的已经做遍,仍然不见功效,莫非天要亡我!”
刘三吾止住眼泪,忖度太子的病必是更加不好,忙又劝道:“陛下洪福齐天,臣乞陛下宽心。”
朱元璋只管说道:“朕一生能改天换地,扭转乾坤,为何太子区区疾病竟无能为力!”
刘三吾只得奏道:“陛下不可过分忧虑。”
朱元璋见这个老臣今天拙嘴笨腮,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大为失望,怔了半响才说:“开国初年,曾有人说皇城前高后洼,不合阴阳之说,朕因天下初定,百姓不富,不忍劳民重修,后来又有迁都之议,以致拖延下来,莫非于太子有碍?”
刘三吾从没听说过此事,今天圣上自己说了出来,虽是天子近臣,一时也难以作答。只得宽慰:“堪舆之说,不可全信。陛下敬天爱民,足可感动天地,便是有不合之处,也有神灵护佑,臣以为此事不当忧虑。”
朱元璋却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不周?”
刘三吾心地正直,不会花言巧语取悦皇上,半响奏道:“臣以为凡属灾病,必有其数,时日既满,才能回头。太子乃国之储君,与他人不同,或许更是如此。”
朱元璋听了,稍稍宽慰。却又想,太子好好歹歹几度反复,若依此说,为何一次反重于一次,不由摇头。
刘三吾见圣上万分沉重,情知劝人劝不了心,又奏:“太子之病,天下皆忧,陛下日理万机,还当珍重龙体。”
没想到朱元璋听了,反倒潸然泪下,说道:“朕只恨不得以这衰朽之躯替太子挡灾,尚有何珍重可言!”
刘三吾扑倒在地,奏道:“陛下一国之君,万不可有此念头,陛下说的,直令老臣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元璋不愿在臣子面前伤情,拂袖令刘三吾下殿。
这天夜里,朱元璋仍斋宿在华盖殿西庑。前半夜难以入眠,索性命将四方奏折移来,批阅了半宿文书。睡下后刚刚合眼,忽见太子装束齐整,仿佛要外出巡视,匆匆前来辞行的模样。朱元璋诧异,问道:
“为何仅你一人?”
太子再拜奏道:“儿臣的车驾从人都在宫外等候。”说罢转身欲行。
朱元璋忽觉不像,猛然惊悟,呼道:“我儿慢行!”一时情急警醒,睁眼一看,殿里烛光摇曳,哪有太子的踪影。就在此时,就听东宫方向声响异常,屏气细听,忽有哀声隐隐传来。朱元璋大震,一跃坐起。
侍寝太监连忙上前,奏道:“皇上——”
朱元璋一面继续倾听,一面降旨:“速往东宫探视一回。”
太监应声出殿,片时却又回转来奏:“
“皇上,东宫有人过来奏事。”
朱元璋一直披衣坐候,听了这话,浑身凉透。不知自己说了句什么,就见东宫长随太监进来磕头奏道:
“太子于丑时三刻薨逝。”
朱元璋像早有所料,半响问道:“还有何事?”
太监洒泪摇头。
朱元璋已无力降旨,在御榻上呆坐了半个时辰,才命扶侍穿衣下床。
五
太子薨逝,全国举丧。
当天夜里,礼部尚书郑九成进宫值班。朱元璋心力交瘁,难以支撑,退居坤宁宫,命有大事再来奏闻。
第二天,坤宁宫传出圣旨:辍朝七日,百官听命入文华殿举哀。
午后,礼部按照古制拟出举丧礼仪,郑九成觐见奏明。
朱元璋先听说有“皇帝为长子齐衰十二日”之礼,含泪降旨:“父子之亲,理当如此。”
原来,齐衰是古代五服之一,即穿戴粗麻布做成的丧服。想那朱元璋身居九重,平时龙衣蟒袍,一旦换成这样的穿着,该是什么形象!然而痛失太子,哪还顾得了这些,便是如此,也难慰藉失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