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连几天,朱元璋因太子犯病心绪不宁。这天早朝,忽然想起山东、河南那几个犯官来,问:
“冒报钱粮的官吏可曾处置?”
詹徽出班奏道:“没得陛下圣裁,仍在钦监羁押。”
朱元璋因太子生病迁怒几个狗官,愤然降旨:
“如此欺蒙,还不押赴闹市斩首!”
詹徽刚要接旨,刑部主事茹太素出班急奏:
“启禀陛下,臣曾参与审理此案,以为詹徽定罪偏重,难以服人。”
朱元璋瞥见茹太素张张扬扬,好不恭敬,暗恨道,哪是指责詹徽,分明是责难朝廷!忍气怒视着面前那个不识好歹老臣。
茹太素却不管朱元璋脸色如何,毫不惧怕,反而高声奏道:“陛下执法尚严,詹徽专投陛下所好,其心实奸,陛下不可不察。”
朱元璋见这个老儿果然劾到自己头上来了,直气得咬牙切齿:“朕一忍再忍,时至今日还没有将你这个佞臣除掉,怎说得上执法尚严!”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群臣深怕茹太素又要吃亏,有人忙冲他直使眼色。
谁知那茹太素视若无睹,从容奏道:“应当治罪的是阿谀逢迎之人,非是老臣。”
朱元璋冷笑一声,冲殿上武士喝道:
“快将这个不知罪的佞臣拖下去剁了!朕倒要看他当不当死。”
顿时,殿上窒息了一样。就见几个武士抢上前来,七手八脚把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掳下殿去。忽然,有人抢出班序,高声奏道:“陛下不可!”。众人一看,原来是诚意伯刘 。
朱元璋一脸杀气,毫不理睬。
刘 顾不了许多,高声奏道:“此人一贯忠心耿耿,一时忤旨,望陛下宽恕。”
朱元璋怒道:“敢再有为佞臣求情者,一律同罪。”
刘 无奈,张不得口,只好归班。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眨眼之间,一个刚直一生,前不久还足使朱元璋折服的老臣,最终还是惨死于皇上盛怒之下。
接着,朱元璋立命处死那几个犯罪的官员。
朱元璋手握杀伐大权,对太子的病却无可奈何。看看朱标躺倒又半月有余,朱元璋天天命人过去探视,无奈三日好,两日歹,亲自去看了两次,也不过徒增忧烦而已。这天下朝后无着无落,又过东宫看望。
原来,东宫是在皇城内东南角辟出的一片宫院。前面是太子听政的文华殿,此殿虽然不像朱元璋的三大殿那样金碧辉煌,却也典雅庄重。朱元璋起于庶民,崇尚节俭,对子孙要求甚严,东宫太子还是储君,自然要养成俭朴习惯。文华殿后面是可供居住的一带屋舍,小巧精致,不事豪华,却很适用。太子的正室称作太子妃,偏房则称作美人。朱标与几位妾妃美人和子女住在这里,自成体系。朱标的原配常遇春之女常妃已于前年去世,现居正室的是位李妃。这位李妃与几个美人从太子生病以后日夜轮流守在床前,朱标的儿子、世子朱允炆因父亲不见好转,如今也不去上学,昼夜不离地守在父亲跟前。
朱元璋驾临时,因事先不准通禀,满宫人仓卒接驾,一齐跪在地上。朱元璋心事重重,径直来到床前。这时太子已被惊醒,猛见父皇,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朱元璋随行的内侍扶住。
朱元璋呆呆地看着太子,也不就坐,此时的太子双颧突出,面色黝黑,显见得又比上回消瘦了许多,许是怕冷,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仍盖着棉被,不由皱起眉头。
皇孙朱允炆已经十五、六岁年纪,见皇爷这样站着,跪行两步,含泪恳请皇爷就坐。朱元璋这才坐了。
太子无奈地躺在床上,把双手抱在胸前,轻声奏道:“陛下日理万机,又来探视,令儿臣不安。”
朱元璋也不言语,又看了半响,问道:“到底怎么不好?”
朱标奏:“先前忽冷忽热,如今全都退了,却十分憋闷,就象有重石压在心上一样。”
朱元璋联想起自己常犯的心疾,却是心神不宁,并无负重之感。看看太子那痛苦的模样,深知心为身之主,只怕也是心器的毛病,又添了一层忧虑。半响,又问:
“近来药效如何?”
太子在枕上微微摇头。
这时,跪在床下的朱允炆奏道:“启禀皇爷,太医们的药父亲服了几十付之多,去了旧症,又添新症,总是不见功效。”
朱标见朱允炆说话冒失,在床上斥道:“为父的病一时难好,怎能埋怨御医!”
朱元璋见朱允炆一个孩子,近来熬得一脸干瘦,眼含红丝,心里怜悯,命他起身,方说道:“允炆说得有理,久治不愈,必是庸医误事!”
太子忙道:“御医们日夜守在床前,尽心竭力,也苦了他们。”
朱元璋并不理会,又问饮食。太子妃李氏和朱允炆小心一一奏明。朱元璋方对太子说道:
“正值盛年,区区疾病,何妨大体!只是需强进饮食,以固根本,方能驱除病邪。”
朱标只得称是。又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自有御医和群下服侍,万不敢再让陛下分心。
朱元璋心事重重回到便殿,立将太医院院使宣来,降旨:
“立即更换太子跟前的主治御医,新御医诊治三日,若再不见功效,拿卿问罪。”
院使因太子久治不愈,本来已是战战兢兢,见限了日期,更是六神无主,万般无奈,只能叩头领旨。
尽管太医院上下急得团团乱转,新太医使尽浑身解数,三天之内也没使太子病情显出起色。朱元璋向来一言九鼎,盛怒之下,将院使流放海南,当值御医革职拿问。处置完毕,心里犯愁,回想起太子此病的起因,难以拂去心里的阴影。去年中秋太子出京时,惊雷乍起,虽然当时群臣称善,心里半信半疑,如今看来,真不知是好是歹。后来连阴不雨,又说象征阴谋,待太子回来问及此事,却说一路没有丝毫异常,前说何能服人!这天上朝,向众文武降旨:
“太子久病不愈,朕寝食难安。追思太子的病源,或与出行陕西有关,莫不是哪儿冒犯了山川神灵,卿等明天随皇孙允炆到山川坛祭告,为太子禳灾。”
群臣听了,虽然沉重,无不称是。
第二天,百官随朱允炆前去祭告了一回。朱元璋听了皇孙的禀奏,又等了两天,也没盼来东宫的佳音。第三天,礼部尚书郑九成出班奏道:
“太子仁慈,天下皆知。出行关中,一路百姓有口皆碑,恐不是冒犯神灵的缘故,臣曾记得当时天气久阴不雨,近来京师又是这样的气象,臣以为此兆非主阴谋,只怕天下有什么冤狱,陛下不如降旨清理狱讼,好为太子乞福。”
朱元璋听了,顿觉有理,当即降旨:
“就依郑卿之言。”
刑部尚书吕宗艺接旨,日夜督促下属清理狱讼。到第三天,出班奏道:
“依大明法律,夫犯死罪,妻妾敢有上告者,不论有无冤情,先黥面惩戒。多年来这类案情却没能禁绝,各地认为此刑太过,恐伤天地之和。”
朱元璋当下降旨,:“夫犯王法,妻妾上诉,是只知爱其丈夫而不顾自身之苦,更何况有的真有冤情,今后一律不许追究。”
吕宗艺欣然领旨。
朱元璋又问:“时下狱中死囚多少?”
吕宗艺奏道:“除即决大罪,按例秋后刑人,从去冬至今,全国在押死囚已超过万人。”
朱元璋降旨:“虽犯死罪,朕不忍屠戮过多,凡去冬以来在押的死囚,皆赦其不死。”
吕宗艺忙又接旨。
朱元璋又道:“时下天气炎热,罪犯们久系死牢,恐也难以生存,一律解往各地卫所建造军舍,以使立功恕罪。”
吕宗艺和众朝臣见圣上这样仁慈,知道是因为太子的缘故,齐声称颂朝廷贤明。
朱元璋下了朝来,又命人将提督太监宣来,问:
“上回朕命你将三个妃子分别装敛安葬,事后为何不来奏明?”
提督太监忙奏:“奴婢们遵旨办完,尚未启禀皇上。”
朱元璋不由起火,怒视着眼前那个太监。
提督太监害怕,只得磕头奏道:“不是奴婢胆大不奏,只因当初三个娘娘葬在一起,正值炎热,待启葬时,尸首已经模糊,只好勉强分开下葬。奴婢们恐怕皇上问起细节来心里不忍,才迟迟没有奏明。”
朱元璋听完,才默然不语。当时盛怒,没顾及后果,既已如此,也怨不得他们,说道:
“三个娘娘虽然忤旨当死,念及她们生前也有不少好处,时下清明将至,传朕的口谕,命各房皇子多备牲醴纸钱,到墓前为其母焚化祈福。”
提督太监忙道:“陛下贤明。”
朱元璋又吩咐:“到时多去些人,祭典完毕,再多多培土封堆,以示显赫。”
提督太监见皇上今天吩咐得细致,唯唯领旨,不敢有半点马虎。
朱元璋自己觉得做了许多善事,天天盼望太子病情回转,谁知几天下来,太子的胸闷不但不见好转,腿脚却又肿涨起来。朱元璋闻奏焦急,晚膳以后,又亲自过去看了,回到坤宁宫,心情沉重,不出一言。李贤妃知道圣上为太子忧愁,不敢动问,只得默默小心侍候。朱元璋独自凝神良久,忽见李贤妃面色红润白净,双眸清澈明亮,越发显得青春无限,一时别有触动,忽又降旨:
“今晚朕去华盖殿西庑歇息。”
长随太监听了,正要赴御用监通知侍候衾被,却见一旁李贤妃轻声劝道:
“陛下终日在前殿操劳,不可过分劳累。”
朱元璋毫不理睬,瞪了长随太监一眼。
那太监见了,连忙出宫。
朱元璋方对李贤妃道:“朕从今天起在西庑斋宿,为太子乞福。”
李贤妃这才恍然大悟,忙道:“原来如此。”说罢又道:“陛下晚间孤身一人,须命太监好生侍候。”
朱元璋心想,为了太子,朕万死不辞,复有何言!心里想着,话却没说出口。停了片刻,又道:“从明天起,全宫上下,一日三餐,均用素食。”
李贤妃看了看朱元璋,连忙领旨。
片时,长随太监接朱元璋起驾,李贤妃又对长随太监小心嘱咐一番,方才放心。
原来,朱元璋日常听政的华盖殿两侧,均有游廊,游廊下的屋宇,称作西庑和东庑。朱元璋下朝后常在这里批阅奏折。这天晚上,朱元璋住在西庑,先在御案前坐了,因案上的奏折都已批完,一时无所事事,守着那突突跳动的烛火,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宫里皇子固然不少,大的都已派往各自封国,小的还少不更事,都依附于各房娘娘,或许是他们惧怕自己,平时不闻召唤,从不敢前来晋见。那些皇妃媵妾,接驾时毕恭毕敬,总怀疑她们多出自怕情,况且那些妇人除了侍寝之外,还有何用!想来想去,唯有太子,听政之余还能时常宣来陪伴参议朝政,陈奏得失,尽管常有不如人意的地方,毕竟是日后托以大业的人。谁知天生不测,竟又一病不起,眼见得多方努力,仍不见功效,还一天比一天沉重,想到这里,将眼闭住,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想。忽又后悔,年前若不命他出朝,也许不会染此沉疴。转而又想,那回若不怒他一味宽纵,严厉斥责,也许不会旧症复发。想到此处,自己却拍案喝道:
“不可!”
朕一生行事无不果决,本是他的过错,岂能胡思乱想,揽在自己身上!
一旁侍候的太监忽听皇上拍案喝斥,大吃一惊,又见那里一脸怒容,忙上前奏道:
“皇上——”
朱元璋没理此人,恢复常态后,一时心绪烦乱,降旨道:
“备寝!”
那太监忙去里间放下寝帐,回来跪请皇上移驾。
朱元璋进屋上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睁眼怔了半天,刚一合眼,又见太子卧病在床的情景,心里一惊,兀自坐起。侍寝太监在帐外看见,忙又上前奏道:
“皇上。”
朱元璋自己披上衣服,太监见皇上象要外出,忙侍候穿上鞋袜。
朱元璋出了屋来,站在丹墀下,仰观天象。只见星河灿烂,万里无云,想起当年刘伯温在时,曾说紫宫中有北极五星,其中最亮的为帝星,居太乙星座。左侧一颗,则属太子,右侧三颗主其余皇子。朱元璋仔细辨出东北天上紫宫星区,果然找到了北极五星,其中帝星熠熠闪耀,右侧三星也十分明亮,唯有太子星座昏暗不明,当时不禁凉了半截,呆愣在那里。
侍寝太监壮着胆子在一旁轻声奏道:
“已到中夜,皇上久驻此处,须防风寒。”
朱元璋纹丝未动。
过了半响,那太监只得又奏:“贤妃娘娘一再叮嘱,奴婢不敢不奏明皇上。”
朱元璋此时也觉得脖颈酸疼,见那颗星星仍未复明,回头冲侍寝太监降旨:
“速宣翰林刘三吾进宫。”
太监忙出宫宣旨。
过了半个时辰,老臣刘三吾就随太监匆匆来到西庑。
朱元璋坐在案前,待刘三吾参见后赐了坐位,说道:
“宣卿深夜进宫,只因太子久病,朕寝食难安。明天朕要亲至圜丘祭天,卿代朕好好作一篇《祷天地好生文》。”
刘三吾忙又下跪,奏:“臣遵旨。”
朱元璋仔细嘱咐:“朕自登基以来,敬天爱民,谁知朝中奸佞叠出,或许因此上天降罪,朕甘领其责,卿仔细体味朕的心情,写在祷文中。”
刘三吾听了,含泪奏道:“老臣深知陛下的一片诚心。”
朱元璋一时也难以自制,将手一挥。
刘三吾再拜之后,才含泪颤颤巍巍出了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