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太子离京时还是八月中秋,转眼严冬将尽。这天,太子驾前使臣入朝来奏,称太子已抵临京师。朱元璋欢喜,忙命群臣到龙湾迎接。
朱标被百官簇拥入宫,朱元璋已在便殿等了多时。朱标上前拜过父皇,朱元璋见太子出巡数月,面庞黑瘦,看上去精神也不如从前,心想,莫非是途中劳累所致?有心命他先回宫歇息,朱标却从长随太监手里取过一轴地图,奏道:
“儿臣这次巡抚陕西,命人绘制了一轴关中山川形势详图。”说罢双手奉上。
朱元璋没有到过关中,宫里虽有各省地图,却过于简略,当下命太监展开,果然见秦地山川尽在眼前。心里欢喜,说道:“此图甚好。”仔细看了一回,问:“长安城郭如何?”
朱标忙奏:“儿臣去至陕西,此事最为留意。如今看来,长安城池多有残破,宫殿也大都塌毁,群下都说,若作都城,工程不于汴梁。”
朱元璋静静听完,默然不语。
朱标看看父皇,又奏:“先时号称关中险固,这次儿臣途经潼关等处,见如今的关隘也不像史书记载的那种模样。”
朱元璋又是一愣,半晌说道:“可知天下形胜均不免时过境迁。”
朱标又奏:“然而臣却亲见关中百姓民风淳厚,市井晏然。”
朱元璋听得专注。
朱标又说:“儿臣抚慰延安府灾民,见百姓关领朝廷赈济时相互谦让,颇有君子之风。虽然时下遭了水患,食不裹腹,城乡却无盗贼,方知那一方何以能出李从义这样的忠义之士。”
朱元璋暗自点头,心想,正是山川易改,民风难移,莫不是汉唐遗风犹存?然而毕竟长安城池已经残破,心里凉了半截,半响说道:“如此看来,择都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朱标道:“只凭陛下作主。”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又问:“延安府治河进度如何?”
朱标忙奏:“朝廷调集附近军民合力筑堤,已如期成功。目下河水已经退尽,百姓正重整家园。”
朱元璋这才放心,道:“民为国家之本,如此才能令朝廷放心。”
朱标点头称是。
朱元璋忽然又想起一事,问:“近来朕风闻你二弟奏王对朝廷使臣蛮横无礼,可有此事?”
朱标奏:“并非传言说的那样。”
朱元璋见朱标似有遮掩,怒道:“虽受封为王,也是朝廷的臣子,对朝廷使臣无理,便是对朝廷不恭,岂能小瞧!”
朱标忙奏:“儿臣在长安时已给二皇弟讲过此理,二皇弟已经认错。”
朱元璋听了,方才罢了。因见太子穿戴厚重,不由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问:“朕观你脸色不好,是一路劳累所致?”
朱标摇头,奏道:“许是路上感了些风寒,只觉得身上不爽。”
朱元璋心想,隆冬季节,便是太子的车驾,晓行夜宿,也比不得宫里安祥,他又没受过长途鞍马之苦,必是禁不住旅途的艰辛。又关切地问:
“到底有何不爽?”
朱标奏:“只是一味怕冷。”
朱元璋皱皱眉头,降旨道:“且去命御医仔细诊视,好生静养几天。”
朱标拜谢道:“想必歇息两天也便好了,陛下不必挂心。”
谁知朱标话虽如此,回到东宫竟一病不起,直到开春以后才能勉强到文华殿视事。朱元璋因太子生病,后悔不该命他秋季出行,隆冬还朝,后来见太子好转,才把心放下。这时就有山东、河南的一些州县向朝廷报灾,称上年蝗旱,入春以后,青黄不接,百姓断炊,恳请朝廷开仓放粮。朱元璋心想,有灾上年不报,如今却说得这样严重,保不准是怕像延安府那样被朝廷问罪,便夸大其辞。心里狐疑,一面命户部前往赈灾,一面却又从国子监选了十几个监生,命他们赴两省查清详情,如实奏来。
这些监生都是一色的年轻学子,头一回为朝廷办事,能不尽心!一路过州不进,遇县绕行,专到民间采风,如此一查,有些州县的灾情果然不实。回朝奏了,朱元璋心想,蝗灾是飞来之祸,难与政绩相连,如此虚报冒领,不但有欺君之罪,恐怕还有人中饱私囊。当即大怒,立命将那几个州县的知州县令逮进朝来,命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立案严审,务必鞫出实情。詹徽是何等人物,当即心领神会。审来审去,虽没审出多少贪酷的事儿来,酷刑之下,几个官员就把夸大灾情的用意招了。詹徽得了口供,照例先呈文华殿,由太子复审。
詹徽向来贪功,本案又是皇上钦点,在呈送文华殿的同时也奏明了朱元璋。朱元璋见案情无大出入,因痛恨天下官吏只会保官,专事欺蒙,恨不得把这些对朝廷怀有贰心的狗官斩尽杀绝,当听了詹徽论法当斩的建议,正中下怀,当即恩准。
过了一天,太子复审完毕,感到詹徽量刑偏重,都改成了流刑。过来奏明父皇时,朱元璋冲口问道:“为何天下的案子一到了你的手上,非要折扣不成?”
朱标吓了一跳,见父皇一脸愠怒,心想,自己遵旨复审,就没有一点更改的权力?
朱元璋见朱标没有陪罪,又怒道:“都察院已定成死罪,偏你一味仁慈为怀?”
朱标见果然詹徽抢在自己前面奏明了父皇,内心激愤,一个堂堂储君,莫非还不如一个臣子!不由犯颜陈奏:“父皇既命儿臣复审,詹徽不当越权奏事。”
朱元璋一怔,直直地盯着日渐老成的太子,朕不过是让你练习理事,并不是命你自作主张!当即怒道:“詹徽所奏有理!”
朱标忍不住争辩:“此案牵涉的犯官,不过害怕受责而冒报灾情,却无贪酷之事,儿臣以为不宜重罪。”
朱元璋从没见过太子如此忤旨,大怒道:“欺蒙朝廷,还不是死罪!”
朱标不愿一味委屈求全,含泪跪下,陈奏:“儿臣曾闻古代贤君治国,以仁慈为本,法律辅之,方能使天下归心。”
朱元璋忍无可忍:“小小孺子,竟敢教训起朕来?”
朱标听了,吓出一身冷汗,脑子里顿时成为一片空白,忙以头点地,洒泪奏道:“儿臣不敢。”待再要哭奏,却见父皇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朱标又气又悔,见殿里只剩下自己一人,茫然四顾,万念俱灰,竟一时没了站立起来的力气。朱标原本带病理事,经了这场惊吓,当时旧病复发,回去又病倒在床。
第二天,东宫派人把太子犯病的情形奏明朱元璋,朱元璋怒气不消,只道:“有病命御医诊治便是,为何又来聒噪!”
又过了两天,朱元璋才问:“太子可曾上殿。”
旁边的人才敢启奏:“这两天太子昏热,不曾上殿。”
朱元璋吃了一惊,怒道:“为何早不奏明?”
长随太监只得小心奏道:“东宫因皇上日夜忙于朝政,怕皇上挂心,不让启奏。”
朱元璋便有些后悔。太子仁慈孝敬,历来如此。又想,太子虽然正值壮年,身体却不硬朗,久病初愈就忙着上殿理事,难免又是劳累所致。冲长随太监降旨:“速往东宫探视,把详情奏来。”
长随太监一溜烟下殿,不一会儿回来奏道:
“太子昏热已退,却又发起冷来,现时盖了两床棉被,正在发汗。”
朱元璋想,忽冷忽热,分明是惊悸之症,想着那天的事,才觉得自己有些严厉。却又恨他身为人主,如此愚昧不明,还不是咎由自取!毕竟又问道:“御医如何说的?”
长随太监小心奏道:“奴婢到时御医恰在。奴婢将御医拉到外间询问,御医说太子此病与年前仿佛,只怕是当时寒气侵身,没有表尽,如今又归了内里。”
朱元璋听了,更加沉重。区区寒气,竟然数月不消,如今又旧症复发,想那太子身子虚弱,几经反复,恐怕更难治疗,若再一病不起——,朱元璋不敢再往下想,降旨:
“命太医院像给朕治病一样,为太子会诊会医,不许稍有差池。”
原来太医院虽归礼部管辖,却是朝里一个五品的独立衙门。院中官员为首的称作院使,副的称作院判,下属称御医,就是普通御医,也全是一色的八品官阶。太医院除了供奉宫廷,还遵旨为各地王府和朝中文武大臣看病。但看病与看病不同,若给皇上看病,除主治御医诊视外,院使、院判也须来会诊会视。药方开具之后,须另注明药性、药理,一并呈皇上御览,恩准后,抄写副本备查。熬药前,须有院使和太监在一旁监视,并两付合二为一。待熬好后,再一分为二,一份御医、太监先尝,另一份方可进呈皇上御用,其程序之繁,足可见出一国之君的尊贵。朱元璋因对太子十分关心,命比照自己诊病用药行事,就包含了这些意思。
太监听了,忙赴太医院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