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景隆衔命出京不久,太子驾前的使臣就回朝报了平安,朱元璋才把心放了。不久,前往西北平叛的蓝玉又命人进京报捷,称经过数月激战,回回首领已经擒获,叛乱基本平息。朱元璋喜上加喜,立即降旨,赐蓝玉米一千五百石,并降玺书褒奖。这天,恰巧回乡祭祖的诚意伯刘 回朝谢恩,朱元璋因近来事事遂心,想松闲片时,便宣刘三吾、詹徽、茹太素、范毅铭等文臣入宫,赐宴为刘 接风。
筵席设在东阁楼上,朱元璋驾临时,候在阁上的群臣一齐跪倒,口称谢恩。朱元璋坐定,才命众人入座,说道:
“朕国事繁忙,竟多年无暇与卿等一叙,待如今把众卿召来,忽见往日的后生已成了我朝的重臣。”
詹徽、刘 等年轻人忙站起来施礼,恭敬地谢道:“都是陛下的恩典。”
朱元璋举杯,几个臣子见了,也忙举起酒杯。
朱元璋却没马上饮酒,对刘 说道:“当年你祖父被奸臣排陷,不为所惧,屡献忠勤,其高风亮节,至今令人怀念。”
刘 连忙谢恩。
朱元璋又对詹徽说道:“当年卿父詹同亦是开国名臣,文章典籍无所不通,我朝最初的典章制度多出其手,可谓建树不凡。”
詹徽何等聪明,见圣上对家父褒扬,忙下跪施礼,口称:“家父虽有微劳,蒙陛下常常念及,令臣感动不已。如今朝廷恩及两代,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效忠勤!”
朱元璋点头道:“卿不愧名臣之后。”
詹徽忙又谢恩。
朱元璋抚杯良久,却又感慨地说:“开国辅臣虽不乏忠良,却也出了不少心术不正、谋危社稷的乱臣贼子,这种背恩忘义之辈,令人可恨。”
众人见圣上颜色突变,不敢饮酒,又不敢放下,刘三吾忙道:“正是那句古语,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此辈蒙恩不报,可知小人难养。”
朱元璋方才含怒点头,饮了第一杯酒。
众人把盏小心陪了几巡,朱元璋又对老臣茹太素说道:“卿也是开国初年的旧臣,多年来在朝可谓质朴率直,却为何屡屡固执己见,令朕不喜。”
茹太素因抗直不屈,屡遭贬斥,前不久又为弹劾詹徽被打入监牢,近来刚刚出狱,心说,臣忠心为国,至死不改其节。今天当着詹徽,又上了那股犟劲,奏道:“臣心性如此。”
朱元璋听了大不高兴。心想,这老儿在朕跟前倚老卖老,好不恭敬。当时将酒杯一蹾,脸刷地沉了下来,直盯着茹太素说道:“朕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众人见圣上脸色骤变,都为茹太素捏了把汗。
茹太素也被吓了一跳,待醒过神来,索性下跪含泪朗声对奏:“臣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朱元璋原想杀杀这个老朽的风景,万没想他有这样的心胸,细细品着那两句话,一时大为感动,竟亲自离座,将这位老臣搀起来说道:
“卿欲作魏征不成?”
茹太素再拜谢道:“臣自愧不如。”
朱元璋又亲自把他奉回原座,待茹太素含泪坐稳,才端起自己的酒杯,单独向他敬道:“卿忠心可嘉。”
茹太素终于得到了圣上一时的理解,流着眼泪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朱元璋感慨地冲左都御史詹徽说道:“若御史们都象茹卿这样,朕何愁听不到肺腑之言!”
詹徽因与茹太素有那段过节,更不敢怠慢,忙奏:“陛下英明。”
朱元璋命给佥都御史范毅铭把酒斟满,端杯褒扬道:“卿弹劾奸臣,功劳不凡。”
范毅铭谢了圣上,才把酒饮了。
朱元璋方对刘三吾说道:“皇孙学业大见长进,多得先生辅导之力。”
刘三吾来朝虽晚,但知识渊博,颇受重用,前不久由春坊左赞善升为翰林学士,除随朝作侍从顾问外,主要在宫里辅导皇孙读书。因圣上表彰,谢道:“皇孙聪颖过人,老臣不敢贪天功为己功。”
这天难得朱元璋有个好心情,臣子们小心侍奉,有问有答,直饮到红日西坠方才散席。
第二天,朱元璋忽然想起致仕老臣汤和很长日子没有信息,命人把汤和在京的儿子、亲军都护府副指挥汤成宣来询问。谁知汤成奏道:
“臣父年前忽然染病,如今行走不便,正在凤阳调养。”
朱元璋怪道:“朕为何一丝不知?”
汤成忙奏:“臣父恐怕陛下悬念,不让奏明朝廷。”
朱元璋默然,旋而降旨:“明天回凤阳传旨,命你父亲来京师调治。”
圣上对父亲这样关切,汤成感激不尽,没过几天就把父亲接来京师,忙又奏明朝廷。朱元璋立命汤和乘安车入宫见驾。
此时的汤和年近七旬,本来并无大病,谁知去年秋天突患半身不遂,几个月来请医用药,百般调治,虽有好转,却难复原。这天蒙恩乘安车入宫,直驶进奉天门方才下车,由儿子汤成搀进便殿,见圣上正在等候,忙远远下跪谢恩。朱元璋见汤和果然行动迟缓,步履艰难,谢恩时,又见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心想,才一年多没见,竟老病成这般模样,内心同情,破例下座前来搀扶。
待汤和坐了,朱元璋忙问:“卿几时生病,竟至于此?”
汤和涌上眼泪,慢慢把患病的经过禀明。
朱元璋见他口齿也大不如先前,情知此病言语不便,方不再问,自己说道:
“卿还乡时,曾答应每年回朝见朕。那天算来卿已有年余不曾来京,后经询问才知道染病在床。”
汤和道:“陛下日理万机,还如此关怀,令老臣感激涕零。”说着,那眼泪真的落了下来。
朱元璋见了,知道此病极易伤情,怕损了他的身子,忙改换话题,说道:
“近年朝廷诛除奸佞,卿揭发李善长不法之事,可谓忠心耿耿,立了大功。”
汤和谢道:“臣不能效鞍马之力,再不进献忠心,竟是枉为臣子了。”
朱元璋又说:“那天与几位大臣议事,忽念及随朕开国的一代人多已下世,细想起来,能像卿这样忠心不二、善守晚节的人实在难不多,故对卿更加思念。”
汤和忙拱手谢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往日功浅,今又老病,枉受皇恩,常不自安。”
朱元璋却道:“人,谁能无老!朕近年也常觉精力日减。”
汤和郑重奏道:“陛下不可过分操劳,保重龙体要紧。”
朱元璋只管说:“倏忽间,我等都已老矣!”
汤和巴巴看着朱元璋,点头叹息。
朱元璋却道:“或许是由于老迈,朕近年常怀念少时的旧事。”
汤和见圣上一往情深的模样,一时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沉,仿佛自己面前不再是一言九鼎的当朝天子,而又变成了那个两小无猜的少年伙伴,不由也被感染,由衷地奏道:
“臣也是如此。”
朱元璋情难自拔:“那年我等到田里割草,天都黑了,还只顾玩耍,记得把草筐垒在一起,高高筑成一个‘宝座’,轮流坐上去‘称王’,那热闹的场景简直恍若昨日。”
汤和被带入童年的回忆,竟忘了老病之身,顽皮地笑道:“臣怎不记得,当年大家轮流攀将上去,不及坐稳,多连人带筐摔了下来,只有陛下在上面稳稳坐了半天,却安然无事,今天方知陛下福大,怨不得日后有君臣之份。”
朱元璋忘情而乐,问道:“卿久居乡里,当年那些故人可还健在?”
汤和摇头:“已廖廖无几。”
朱元璋听后默然,半响说道:“洪武八年朕巡幸中都,曾回故乡一游,忽十几年过去,原来又已人事皆非。”
汤和见圣上感慨万千,忙奏:“因臣回乡闲居,故人常依来说话,都对陛下感恩戴德,托臣向陛下谢恩。”
朱元璋听了,怅然良久,道:“乡里之乐,朕竟无缘享受。”
看着圣上那若有所失的模样,汤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一会儿才忙奏道:
“陛下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然与臣民不同。”
朱元璋半晌才道:“卿说的极是,只是朕常生思乡之情。”说罢又道:“卿既已来京,且留下治病调养。”
汤和却奏道:“陛下关怀,臣感恩不尽,然而臣已习惯乡间生活,仍愿回乡里养病。”
朱元璋见汤和说的恳切,便道:“如此也好,不过须从京师多带些良药才好。”
汤和见圣上这样关心,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谢恩,又说:“臣闻太子巡视陕西,抚慰关中军民,想必一路十分辛苦。”
朱元璋却道:“太子一向不曾远行,朕有意命他历练一回,好增长治国的才干。”
汤和点头赞颂:“陛下英明。”
君臣又议论了一会儿国家大事,朱元璋赐宴款待汤和父子。饭毕,又命安车送汤和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