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朱元璋刚把蓝玉遣走,这天忽有延安府绥德州乡民李从义进朝言事。朱元璋听说一个乡里百姓千里迢迢来面见皇上,当即命引上殿来。
原来,此人来朝是因为本地黄河决口,全州漂没,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而本地官府却惧怕朝廷责其修河不利,不敢报灾,这才进京代民请命。
朱元璋听了大惊。这样的大事,当地官府竟敢隐瞒不报,如此视百姓如草芥,怎还了得!难怪西北番邦又生叛乱,敢情全是这帮狗官为渊驱鱼的缘故!立命将延安府和绥德州所有官吏逮进京来,又命工部尚书薛祥赶赴灾区,调集附近卫所军士与当地百姓合力筑堤, 克日成功。因感于乡民李从义识得大体,代民请命,当即封作绥德知州,命回乡组织百姓治河。吩咐完毕,朱元璋感触颇深。原来各级为官的人难得与朝廷一心,只为逃避罪责,竟不顾百姓死活。更有甚者,还有的平日作威作福,有事欺蒙朝延,恐怕都是做官的通病,当年元朝不就是对各级官府一味宽纵,惹得民怨沸腾,百姓才揭竿而起,遂致败亡?如今若不严惩失职之人,难以匡正时弊。想到这里,又不禁咬牙切齿地恨上心来。
过了半月,延安府和绥德州大小官员一起被押进京来,朱元璋命都察院问清情由,果然与李从义说的大同小异,一怒之下,先降旨将犯官押入死牢,又命太子率群臣在文华殿论罪。
第二天,朱元璋把太子和左都御史兼吏部尚书詹徽召来,问:
“拟定何罪?”
太子奏道:“群臣众说不一,尚没定论。”
朱元璋急不可耐,立时把脸沉了。
詹徽一旁见了,奏道:“臣以为有灾不报,使百姓遭此大难,作为当地父母,罪不容赦。”
朱元璋看着朱标。
朱标却奏:“臣听说黄河决口以后,绥德州官府上下组织百姓奋力筑堤,只因决口越冲越大,方才前功尽弃。延安府明知灾情,惧怕得罪,隐匿不报,可治重罪。”
朱元璋听话音对绥德州有开脱之意,因太子定罪一贯偏宽,早有成见,便用眼看着詹徽。
詹徽果然奏道:“臣以为绥德州乃民之父母,乡民尚且有赴京请旨之举,朝廷命官却坐视不问,罪岂在小!
朱标见詹徽一个臣子,自己陈奏后还振振有词,好不恼恨,脱口斥道:“本殿是说罪有轻重,能一概而论!”
詹徽见太子变色,方才缄口不言。
朱元璋鉴于前朝弊政,意在借此整肃吏治,从心里已给这帮人定了死罪,命太子率群臣议罪,只不过是应应景而已,当即降旨:
“詹徽之言有理。”
朱标见父皇当着臣下不维护自己,却向着臣下,脸上承受不住,破例争辩道:
“便是知府、知州当斩,那些从属官吏也不能一概而论。”
朱元璋见太子竟敢当面顶撞,也不管詹徽就在一旁,怒道:“所有官吏均不如一介乡民,有何宽恕之理!”
朱标万没想到自己贵为国储,还奉旨议罪,父皇视自己草芥不如,一时无地自容,委屈得却快要淌下泪来。然而父皇在上,还要谢恩认错,只得含泪下跪道:“儿臣无知。”
朱元璋不理朱标,只管向詹徽降旨:
“即命刑部定为死罪,待秋决时押赴原郡,斩首示众。”
詹徽欣然领旨。
这天朱元璋回到坤宁宫,年轻貌美的李贤妃殷勤接驾,侍奉皇上在御榻上歪了。这些日子,朱元璋越发感到体力不支,心神倦怠。往常下了午朝不拘早晚,必要将当天的四方奏折批阅完毕才肯回宫,如今常常不得已留待明日或移至文华殿命太子处理。还多亏李贤妃主持坤宁宫以来,将诸事料理得渐渐有了头绪,又对自己冷暖照顾得无微不致,方才有了回到当年马皇后在世时的感觉。
李贤妃见圣上眉头紧锁,知道在又在前朝带回了不顺心的事,遂将眼前的宫女太监支使出去,亦将后宫里的琐事压下,单单奏明朱元璋平常喜欢的话题:
“方才皇孙允炆下学后来向陛下请安,妾见他越发文静,又落落大方,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
朱元璋果然听得在意。
李贤妃又道:“妾问他正学什么功课,他说是《春秋》,妾便问他春秋二字应当作何解释,没想到他竟说得十分贴切。”
朱元璋抬起身子朝上靠了靠,听得专注。原来,李贤妃说的皇孙允炆,正是太子朱标的儿子,今年已经十五岁。朱元璋子孙众多,只因这个皇孙是嫡传,在朱元璋心中自然非他人可比,故从小专门为他选了师傅,像太子当年那样用心辅教。这允炆学习也十分用心,朱元璋试过几次,十分称意,因见贤妃赞扬,大为受用,问道:
“他还说些什么?”
李贤妃因皇孙问安是宫里的定制,当时并没在意,今天主动提起,不过是转移朱元璋的心事罢了,见圣上问下来,忙搜索枯肠,也是李贤妃年轻聪明,当下便想起一件事来,奏道:“皇孙说师傅领他们游览钟山,观看百姓插秧,方知农家稼穑的辛苦。”
李贤妃移花接木,说得本是几天前的旧事,却正巧勾起朱元璋的心事。原来太子处理朝政,往往与自己不合,总以为他常年身居内宫,虽然遍览群书,却没有治国安邦的切身体验。想当年自己身居草野,亲见官府腐败之状,成日作威作福不算,民间大灾流疫,饿孚遍野,竟无人问津,故登基之后,唯恐朝廷壅蔽,早就传旨天下,百姓可直接来朝陈述民情,甚至可扭送贪官进京申冤,其良苦用心,太子安能体会!不觉又忧上心头,半响说道:
“如此看来,皇孙比他父亲还令朕称心。”
李贤妃方听出是对太子不满,愣了片刻,小心劝道:“皇孙虽然招人喜欢,毕竟尚还年幼,太子终日辅佐陛下处理朝政,多少事经他过手,自然难保事事都应到陛下心上。”
朱元璋知道李贤妃心性聪明,话里是为太子讲情,虽有不许后妃干政的禁忌,但这位心性温和的妃子如此体贴备致,加上自己又年纪渐老,这时倒听得进这样的劝慰,细细一想,也是如此,才对太子的恼恨消减了许多,半响说道:
“爱妃说得也不无道理。”
李贤妃见圣上颜色渐转,这才徐徐将后宫当天须奏明的事情说了。朱元璋听李贤妃办得无一不妥,十分满意,索性降旨道,以后宫里诸事全可酌情处置,小事不必一一奏明。李贤妃因圣上倚重,从此以后,主持后宫更加放心,虽然年轻,却将六宫经管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