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恰巧征虏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被逮进京来,詹徽忙进宫奏明朱元璋。朱元璋道:
“既已查明李善长系漏网胡党首犯,朕怀疑像唐胜宗这样拜在李善长门下的淮西武臣不在少数。他们以前多曾因罪被罚,怨恨朝廷,平时常与李善长过从往来,关系已深。如今首恶被逮,必不自安,这些人又在外面拥有重兵,让朕放心不下。”
詹徽听了,点头称是。
朱元璋方道:“卿既执掌纠劾百官之事,上至公侯,下至徒隶,凡有牵连,皆可大胆奏明。”
詹徽见圣上暗示,心想,朝中百官俱在,唯独向自己吐露心迹,足可见圣上倚重,一时受庞若惊,忙下跪谢恩。
詹徽得了底细,踌躇满志,出了宫来,连夜提审李存义,接着逼问卢仲谦招的胡惟庸亲自入府游说的详情。李存义记得上回没招出这一情节,见詹徽把当时的场景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没了主意。詹徽则因几次追到深处都没拿到李善长参与谋反的实据,心中焦躁,当即发下重刑。李存义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嘴上也就松了。原来,大刑之下,只要你曾开了口,就容不得不说下去。于是招道:那次胡惟庸亲自前去游说兄长谋反,兄长只说,“我老了,随你们去做。”胡惟庸得了这句言语,才放心大胆作了起来。
詹徽得了这两句言语,喜出望外,见再难突破,也就罢了。接着,乘兴提审唐胜宗。唐胜宗作了多年军中上将,如今位在列侯之首,起初何曾把詹徽看在眼里。后来听说李善长也牵进此案,这才大吃一惊,只得招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谁知也合该唐胜宗当败,偏偏此时自己府上出了个反叛的家奴,名唤封贴木,此人见主子获罪,生怕连累自己,便主动到堂上告发,不但作证其主子唐胜宗是个胡党,连与主人过从密切的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也一发告了,并称亲眼看见他们当年与胡惟庸密谋起事的情景。这一系列意外的口供,直令詹徽欢喜得直抖,连忙进宫奏明。朱元璋听了不动声色,沉吟半响,说道:
“朕每每留意这几个人身居高位,却常面带忧色,原来都心怀鬼胎。”
詹徽因又立了新功,心中得意,奏:“陛下明察秋毫。”
朱元璋一脸深思,又道:“这几人都有被罚黜的前科,必是怨恨朝廷,遂欲造反!”
詹徽立功心切,火上浇油,奏道:“陛下待他们至亲至厚,虽因罪罚黜,毕竟事后重又起用,谁知竟敢背叛朝廷,真真大逆不道。”
朱元璋趁势降旨:“速命专使出京,将这几个人拘捕归案。”
詹徽领了圣旨,又把李存义那天的供辞奏了。
朱元璋听完,暗暗点头,只冷笑道:“李善长小吏出身,大事当前,此话正活画出了他的心迹。”
詹徽见圣上说得深沉,不便插言。
朱元璋又恨道:“李善长本是朕的姻亲,枉受国恩,知情不举,助纣为虐,这便是铁证!若不公之于众,恐怕世人不知其奸。明天早朝,命太子率群臣在金殿按问,卿代朕主审。”
詹徽听说当众审讯李善长,明知棘手,却也推辞不得,只得接旨。
第二天,金殿之上,李善长虽然有大功在身,如今成了阶下之囚,在那些现成的证辞面前,就是长出一百张嘴也辨白不清,因此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审完之后,尽管没有新供,詹徽和太子一同面见朱元璋时,詹徽还是抢先奏道:“铁证如山,李善长无言以对。”
朱标却想着李善长那句令人撕心裂肺的呼叫,看了看父皇,欲言又止。
朱元璋盯住太子,问:“詹徽说的可是实情?”
朱标鼓起勇气,奏道:“有句话儿臣不知该不该奏,李善长声称他‘忠心为国,苍天可鉴。’”
詹徽当即反驳:“臣以为蛊惑人心之语,不可轻信。”
朱标见詹徽竟敢当着父皇顶撞自己,心中好恼,又不敢发作。
朱元璋看在眼里,却道:“詹徽说的有理。”又道:“李善长胸有城府,饱经世故,何况又是绝望之辞,怎能轻信!”
朱标见父皇竟然责备自己,心里不服,也得赔罪:“陛下英明,儿臣失察。”
朱元璋方才点头。又冲朱标和詹徽降旨:“李善长与胡惟庸通同谋反,今已定案。我朝早有成规,任凭何人,谋逆大罪,诛灭九族,李善长全家一律诛杀不赦。”
朱标听了,忙跪在地上,奏道:
“临安公主与附马对陛下忠心耿耿,求陛下开恩。”
朱元璋却想:“那附马李祺虽是宫里的女婿,却也抵不过骨肉之情,满门抄斩,能不怨恨?只是临安公主是皇后所生,往日宠爱,若单赦她不死,只怕太委屈了她。思来想去,勉强说道:
“单赦他们一家几口不死。”
太子以头点地,奏道:“儿臣代公主谢恩。”
朱元璋便冲詹徽说道:“党案事重,既已铁证如山,不宜久拖不决。”
詹徽心里明镜一样,点头称是
朱元璋目光炯炯,咬牙降旨:
“即可行刑。”
詹徽立即赴刑部传旨。尚书吕宗艺不敢迟延,亲赴钦监将李善长提出,当面宣布了“将胡党要犯李善长赐死”的圣旨。
李善长神情木然。自从那天在金殿上被刻意问成谋逆大罪,自知难逃一死,却没想到死期来得这么突然,顿时手脚冰凉。自古以来,君赐臣死,臣不得不死,尚有何言!只是想自己当年为大明江山艰险历尽,倾尽心智,到头来竟落得这种下场,令人心寒!扪心自问,自从开国后被封为人臣第一,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从不敢掉以轻心,谁知克谨克谨,好不容易熬到桑榆晚景,却仍逃不掉被赐一死。赐死,赐死!李善长难以接受这天大的罪过,强忍着内心的悲愤,两眼发直,挺直身躯,没有磕头谢恩。
吕宗艺也不怪罪,好言说道:“韩国公功高,朝廷开恩,特许临刑前与家人相见一面,然后结伴赴刑。”
诛灭九族!李善长如雷轰顶,罪过啊,罪过!李善长痛心疾首,当年你为何挈家相投?原来竟是把他们一步步带向死路!李善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愤,顿足捶胸,扑通跪在地上,朝天哀告:
“当年一家老小随善长颠沛流离,苦难受尽,如今连他们也不放过?”
在场的刑部官员知道这是忤旨的话,谁不惧怕!忙上前喝道:“大胆!谋逆大罪,还敢报怨朝廷!”
没想到李善长冷笑几声,从怀中取出那个锦绣包裹,用颤抖的双手一层层剥开,捧出当年朝廷颁给自己的那面铁券,仰天叹道:“谋逆,谋逆!唯无谋逆一条,朝廷不能置老夫于死地!”
吕宗艺见李善长越发言语不恭,唯恐遭受连累,忙命将李善长投入囚车,押赴刑场。
刑场上,李善长怀抱铁券,脚拖铁镣,就见一家老小七十余口早已押到。此时,只见那如林的雪白的送死招牌下,一张张恐惧、凄惶的面孔一齐转向自己,李善长心如刀绞,老泪纵横。他们随自己而来,如今还要随自己而去,来时抛家舍业,去时片瓦难留,名望、地位、荣华、富贵原来却是毒人的诱饵,索命的圈套!李善长忽然大彻大悟,蓦地将那朝廷颁给的铁券抛往高处,朝在刽子手刀下觳觫的家人呼道:
“我等追名逐利已是天大的罪过,如今落个如此的下场,真是朝廷的恩典了!”
监斩官见李善长果然有反叛之心,忙命行刑。
李善长已充耳不闻,瞥见刀光一闪,觉得自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嘴角却没忘挤出一丝古怪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