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天,刑部尚书吕宗艺命锦衣卫将校先把李善长的府第团团围住,然后堵住正门。只见临街而建的这座国公府果然刚刚修饰一新,越发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看上去虽比不上天子之家,却也称得起人臣之极。此时,门楣上仍高悬着那块“荫泽百代”的大幅牌匾,这是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圣上的亲笔手书,如今年代已久,显见得刚刚加彩上漆,更加光耀夺目,不减当年。
吕宗艺仰头看了,不由自主退回半步。见正门紧闭,只开着一扇角门,身旁那些锦衣卫将校如狼似虎,就要蜂拥而入,忙道:
“先命房门往里通禀一声。”
锦衣卫的人见吕大人先自止了脚步,只得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因见那个吓得惊惶失措的门人久久也没出来,便一涌而入,直朝上房而来。
这时李善长已迎至堂屋,见刑部尚书和锦衣卫将校果然直闯进来,兀自又坐在太师椅上。
吕宗艺上前几步,进屋说道:
“本官遵旨过府拘捕丞相。”
李善长反倒镇定下来,目光炯炯,也不起身,问道:
“老夫何罪?”
吕宗艺从袖中取出黄绢一轴,道:“圣旨在此。”
李善长见了,方欲离座,却一时又没能站起身来,左右下人上前,扶李善长朝北面跪在地上。吕宗艺转到案前,宣道:
“蒙恩匪浅,久有异谋,查罪臣李善长与胡党干系重大,命官拘捕,即刻归案。钦此。”
李善长听完,双目紧闭,微微摇头,却不得不谢恩道:“臣,遵旨。”
吕宗艺待李善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说道:
“韩国公年迈,阶下有本官预备的官轿代步。”
李善长充耳不闻,将案上早已备好的锦绣包裹抱在怀中,只顾朝外走去。
一时间,阖府上下因天子降罪,早成了惊弓之鸟,男女老少,主仆人等眼巴巴看着锦衣卫将校将老爷押出府去,谁敢上前动问半句。待到了门口,又见锦衣卫的人将守门的仆役赶出房门,一家人便象封在牢狱里一样。
吕宗艺将李善长押进钦监,立即进宫交旨,却见左都御史詹徽也在这里。
朱元璋对二人说道:“胡党谋反,罪在不赦,如今又揭出通敌大罪,当事人能不畏惧!必然狡诈抵赖,卿等须追出实证,方可服人。”
詹徽、吕宗艺相互对望一眼,领旨。
朱元璋又道:“朕听说李善长家奴卢仲谦颇知底细,可捕来问讯。”
吕宗艺忙记在手本上。
朱元璋又降旨:“胡党案犯,多是重臣,既已立案,不可久拖不决。明天免去早朝,朕专候卿等的佳音。”
二人哪敢懈怠,见圣上再没别的吩咐,忙拜辞出宫,自行其事去了。
第二天,都察院与刑部官员早早在刑部排开堂面,詹徽坐了首席。为了稳妥,先将刚刚捕来的李府管家卢仲谦提来审问。谁知刚刚喝过堂号,还没动刑,此人就招道:“小人卢仲谦做了韩国公二十年家奴,府中大事小情无所不知,如今主人得罪,小人再不敢隐瞒,愿将内情尽行招出,只望留小人一条活路。”
起初詹徽见卢仲谦四十多岁年纪,生得精瘦干练,两眼顾盼有神,颇有高门管家的风范,心说这种家奴多受主人的好处,恐怕难以对付,谁知上了堂来,竟这样不堪一击,不由诧异,道:
“如此从实招来,有半点隐瞒,必不饶过。”
卢仲谦一脸沉着,招道:“韩国公与胡惟庸交好,由来已久。当年胡惟庸做宁国知县时,便常来府上走动。后来韩国公举荐他来朝作了太常寺少卿,胡惟庸便送了三百黄金,作为酬谢。后来韩国公卸去丞相之职,赴凤阳督造中都,在朝主事的胡惟庸又多次前去相会,曾以回回国进贡来的古剑相赠。因小人常在韩国公左右,以上实情均是亲眼得见,不敢有一丝隐瞒。”
詹徽见他不打自招,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要紧的案情,心中暗喜,问道:
“胡党蓄意通敌谋反,李善长参与其间,将此详情从实招来!”
卢仲谦原以为招出的这两大件事足可立功赎罪,谁知堂上老爷不依不饶,追问谋反的细节,一时难以编造,直把两眼望着堂上。
詹徽喝道:“招——”
卢仲谦只得说道:“谋反的细情,小人一个家奴,实在无缘得知。”
詹徽心想,圣上的意思,此案的要害,全在谋反,若不从此处打开缺口,堂堂开国元勋,也难定罪。因见此人口风不严,当即怒道:
“狡猾刁奴,避重就轻,若不动刑,如何肯招!”
卢仲谦一脸苦情,茫然无语。
詹徽高声下令拖下去痛打二十堂棍。
吕宗艺因案犯上堂来招得确实,有些不忍,小声向詹徽说道:“此人看来不像有意隐瞒,或许确实不知内情。”
詹徽听了,冷笑一声,说:“这等家奴,居心叵测。”
正说之间,卢仲谦复被拖了回来。
詹徽向下看了一眼,只见此时的卢仲谦跪坐在堂上,失魂落魄,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心里满意,喝道:
“李善长与胡惟庸勾结谋反的详情,从实招来!”
卢仲谦因动得是真刑,早没了主意,又见詹徽一脸威严,更不知深浅,心想,若无言语,实难脱过;若编些口供,仔细追问下来,又难收场,倒不如含糊其辞,也有个退路。情急之中,因想起当年胡惟庸确曾多次过府拜见李善长,便招道:
“小人仿佛记得,约在洪武十二年春天,胡惟庸过府来会,韩国公礼貌有加,让至上房,命我等回避,小人远远望见,胡惟庸西面坐,韩国公东面坐,二人密语多时,只是不知说些什么。以上均是实情,若有半点隐瞒,小人情愿即刻就死。”
说罢,伏于地上。
詹徽正侧耳来听,见无结果,又是不乐。然而此招毕竟恰在胡党案发前夕,足可作为一条引线,想了想,方才勉强认可。因见他再无言语,便与吕宗艺交换眼色,命将卢仲谦暂且押回牢中。初审告捷,詹徽心气旺盛,趁着势头,把李善长、李存义父子和胡人封绩连着审了,谁知,审来审去,却得不着新供,尤其是李善长进了大堂,昂首张目,一脸漠然,怎么威胁,只是一言不发。詹徽见李善长已经老迈,不敢用刑,不由得自己气馁,暂且不了了之。
事后把案情奏进宫去,朱元璋怒道:
“胡惟庸入府与李善长密语多时,能无阴谋!”
詹徽奏:“臣也是这样想的。”因见圣上,忙又奏:“臣只怕李善长不禁刑力。”
朱元璋沉思了半晌,道:“此人艰深难测,如今又是风烛之年,若不旁敲侧击,能有结果!”
詹徽忖度着圣上的话音,极力捕捉内里的隐义,回到自己府里,直想了半夜。第二天,只将李存义父子提来,从早晨直审到掌灯。起初李存义不肯牵连兄长,无奈酷刑之下,熬煎不过,只得供称当年胡惟庸谋反前曾命自己去联络兄长,兄长因说“这是个诛灭九族的事,你们作死不成!”不肯入伙。只得如实回复了胡惟庸。
詹徽见终于撬他的嘴巴,心想,既然李善长知情不举,就有说不清的罪过,于是又逼下文。李存义无奈,只得又说,胡惟庸因空口白话兄长难以动心,又命别人前去劝说,应许事成之后,封兄长为淮西王,仍被回绝。詹徽听着顺耳,想那李善长是本朝的勋臣国戚,平白无故参与他人谋反,若没有大利大禄,怎能令人信服?当时心花怒放,因见李存义在酷刑下已心力交瘁,有意放他一放,便命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