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晚上,朱元璋回到坤宁宫,郭宁妃殷勤迎到了房中,服侍朱元璋坐定,见宫女已捧来香茶,又亲自接过奉上,才敢陪坐一旁。
做皇帝也真叫辛苦,每天除了上朝听政,还要批阅大量的四方奏折,朱元璋上了年纪,每天回到后宫,已经疲倦,这天刚想歇歇心神,郭宁妃又一旁奏道:
“刚才几个妃子过来问安,因陛下在前朝未归,妾妃都已将她们打发回去。”
朱元璋闭目不语。宫中嫔妃众多,平常日子问得什么安,实在烦人。
郭宁妃又道:“郭惠妃托臣妾奏明陛下,说她的皇子明天周岁。”
朱元璋由不得不听。郭惠妃曾十分可人,只因近年年长色衰,不常到她的房中,仿佛记得她刚生的皇子尚在襁褓,如何已到了周岁?因郭惠妃本不事张扬,今天来奏,或许有别的事情,也没理会,说:“明天命人送去两套衣衫,另给件金如意,算是朕赐给皇子的生日礼物。”
郭宁妃领旨,又奏:“葛丽妃生的皇女满月,亦命人前来报喜。”
朱元璋不悦,一个女孩儿,过个满月报的什么喜!便不再言语。
郭宁妃看了朱元璋一眼,又奏道:“鲁王封到兖州以后,臣妾听说常闹眼病,陛下能否开恩准他回京治疗?”
鲁王名叫朱檀,就是郭宁妃所生,作了这番铺垫之后,她才敢为儿子求情。朱元璋何事不明!本来自己在朝上诸事劳心,本想清静片时,郭宁妃却只管将杂事奏个没完没了,早不耐烦,又见她假公济私,狠狠盯了她一眼。心想,当年马皇后待朕回来,先问寒问暖,非奏不可的事待得闲时才从容启奏,哪象这般絮叨。谁知郭宁妃见圣上没有开恩,又起身跪在朱元璋脚下,奏道:
“檀王是臣妾唯一的皇儿,还望陛下准奏。”
朱元璋见她不识时务,顿时火往上冒,到底念她主持后宫也有苦劳,才没有发作,含怒说道:“藩国的皇子,因为小小眼疾便召回朝廷,成何体统?”
郭宁妃仍旧含泪不起。
朱元璋见她一脸哀惋,忍气降旨:“命太医院遣人前往就治,也就是了。”
郭宁妃本意是想借此机会见见自己的儿子,无奈圣上不允,哪敢一再执拗,只得谢道:“臣妾替檀王谢恩。”
朱元璋见郭宁妃归坐后再无言语,又是不乐。宫里虽有明令,不许后妃过问朝政,但当年马皇后出于关切,每见自己脸上有事,便忍不住询问究竟,屡遭申斥,依然如此,如今想来,倍感体贴。相比之下,眼前这些妃子哪有皇后的心情!一时对马皇后更加怀念。少时饭毕,想起内官监奏称新从苏杭良家采选了几个妙龄女子,充实西宫作了美人,便命长随太监引导,前往临幸消烦。
过了两天,郭宁妃奏称:
“临安公主今天回宫向陛下请安。”
朱元璋将脸一沉:“何事?”
郭宁妃奏:“公主带回陛下的一对外孙女,一并向陛下请安。”
朱元璋沉着脸问:“还说了些什么?”
郭宁妃道:“公主像有事陈奏,问陛下什么时候得闲。”
朱元璋心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皇家也是如此。必是为李家得罪的事。”又想:“李善长不敢进宫谢罪,分明是心怀鬼胎。”于是对郭宁妃吩咐:“朕没空见她。”又补充道:“只命她与驸马好自为之,不许忤旨背恩。”
郭宁妃见圣上不耐烦,又是这么两句言语,因不知道外朝的事情,一时发愣。当年马皇后在时,临安公主嫁到丞相府中,何等荣耀,如今看来像是得罪了朝廷。因不敢询问原委,只得领旨。
朱元璋正因李善长一家迁怒临安公主,这天忽奏汤和从凤阳进京,请旨觐见。
朱元璋想,汤和奉旨还乡不到半年,并未召唤,来京何事?便命他到便殿等候。
朱元璋下了朝来,与这位老臣相见时,只见他还乡数月,似乎衰老了许多,举手投足,已显迟缓,限于君臣大礼,不得不紧趋两步,双膝下跪时,先双手扶地,那副模样,不由不让人生出恻隐之心,便命左右上前把他扶起,赐了座位。
这时汤和额上已沁出汗水,坐定之后,小心奏道:“陛下日理万机,臣进宫打扰,不胜惶恐。”
朱元璋见汤和像有心事,抚慰道:“朕与卿乃布衣兄弟,虽有君臣之份,却别于他人。如今卿闲居家乡,有事只管进宫奏明。”
汤和照直奏道:
“臣自凤阳专程入朝,只为一事。”
朱元璋心说,果然有事。
汤和见圣上专注,忙道:“其实事情也不算大。臣此番告老还乡,蒙朝廷恩典,特赐三百带刀侍卫。那天韩国公命人给臣送去了一封书信,说京中府第急需修缮,借这三百卫卒帮工。臣因在家并无用人之处,迫于情面,只得借了。近来臣暗自思量,卫卒本是朝廷对臣的恩典,而且又是军人,私下借给他人恐有不妥,因此前来奏明陛下。”
朱元璋盯着汤和,见他表面说得从容,心里却不轻松,言语之间,有迫不得已的模样。想,正值酷暑,既是小事,何苦匆匆前来洗白自己?大约是身在凤阳,却听到什么风声。便问道:“李善长何时向卿借兵?”
汤和听圣上说成“借兵”,吓了一跳,奏道:“已有两月。”
朱元璋心说:“既两月有余,如今才来上奏,分明是因李府出事的缘故,汤和竟也如此乖觉!”又见那里不知是心里惧怕还是时下京师酷热,头上大汗淋漓,却顾不得去抹,直看着自己。兀又想起上年命人打探李善长何不修缮定远家乡老宅,还说因胞弟李存义得罪发配崇明,家人全无心绪,如今毕竟失了“检点”。心里恨道,此人平素心性深奥,正愁拿不到他的罪名,这却是送来的把柄,便对汤和说道:
“卿不顾年迈,专程来京奏闻,可见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汤和见没有怪罪,这才放心。又见圣上脸色深沉,却不知李家的祸事多么严重,幸亏自己前来说明,不由后怕。想近年勋臣大多被疑,连李文忠那样的至亲都无可例外,如今李善长树大招风,说不定朝中又在蕴酿一场风雨,更暗自庆幸远离了是非之地,实在是明智之举。正自思想,又听圣上问道:
“卿还乡以后,每天做些什么?”
汤和忙拱手奏道:“臣蒙恩还乡,每天望京拜阙,遥祝陛下身心安康,国家长治久安,而后才敢放任自乐。”
朱元璋点头,说道:“若天下都象卿这样的心胸,岂不是好。”
汤和因圣上赞扬,才敢小心问道:“臣离京日久,不知朝里近来有无大事。”
朱元璋说道:“卿在凤阳或许也有所耳闻,朕依卿的建议,命定远侯蓝玉率征虏大军深入漠北,大获全胜,不久即可班师,岂不是可喜可贺的事!然而唯有当年胡陈乱党谋危社稷,数年来余孽连绵不绝,仍令朕寝食不安。卿也许记得,洪武十八年有人告发李存义实为胡党,朕因勋戚之家,不忍诛杀,发配崇明,谁知近年乱党四处窜通,又以李府为窝点,连络朝中文武结盟生事,大有洪武十三年的气势,卿身居凤阳,这些细情或许有所不知。”
汤和见圣上说得严重,早吓出一身冷汗来。幸亏自己来的及时,如若不然,被牵入网中,却也难说,忙道:“臣离京半年,不知有此巨变,听来触目惊心。”
朱元璋道:“朕正静观默察,此事不可说与他人知道。”
汤和忙离座下跪,谢道:“臣以死担保。”
朱元璋一脸坦然,命汤和起身,只说:“朕知道卿一生忠诚,方才以实相告。”
汤和再次谢恩。
朱元璋又道:“卿几时回程,朕有重赏。”
汤和忙谢道:“老臣无功于国,万不敢再空受利禄。”
朱元璋却道:“卿在家乡贻养天年,就是有功于国,怎说无功。”
汤和越发感到深深的欣慰。